GeoWHY 人生苦短,爱生活,爱唧哦歪

2014-03-16

By Asiapan Talks

午酒歌(董橋)

午酒歌

2014年3月16日

tungchiao20140316

一九七六年早春我在倫敦翻譯《約翰·斯坦培克》,詹姆斯·格雷原著,文評家,史學家,也寫小說,在明尼蘇達大學當過文學教授,也在《芝加哥每日新聞》和《聖保羅先驅郵報》擔任文藝版主編。《約翰·斯坦培克》是明大《美國作家專輯》系列裏的一冊,香港美國新聞處全套中譯出版,一九七五年冬天我先譯了裏頭一冊《凱塞琳·安·泡特》,原文作者小雷.韋斯特是舊金山州立大學英文系教授,我的成大同班同學鄭繼宗在那家大學圖書館主管中文書籍,他說小雷在幾家美國大學教美國文學,也在海外教過書,著述不少。鄭繼宗當完兵才進成大,比我大幾歲,畢了業跟我們班上李蘊姍結婚,一起到美國深造,在舊金山落了戶了。鄭繼宗那些年替我主編的期刊寫過不少文章,我去舊金山看過他們,也去看過他做事的圖書館,舊派讀書人,憨厚熱誠,安份守己,樂天知足。依稀記得那時候著名漢學家葛浩文也在舊金山州立大學教書,中文很好,英譯中國新文學出名,也替我寫過不少文章,我們在香港見過面。多年後李蘊姍病逝。又過了幾年鄭繼宗續弦。我們一班同學轉眼都老了,母校校友通訊冊裏註上「往生」的不少,鄭繼宗去年也走了,走得很快,沒有病痛。《斯坦培克》和《泡特》那兩本小書印出來我都寄給他,他來信說我們也該出版一套《中國現代作家專輯》,三四萬字一本,五四以來重要作家都收進去,邀請台灣香港學院中人分頭撰寫,「多麼有意思」。他還說起倫敦大學亞非學院圖書館中文藏書多,很想親自去看看,可惜很難成事,只好靜待機緣。畢竟是圖書館學專家,又熟讀老舍作品,老舍在倫敦的日子他興趣大,很想實地追憶一下。亞非學院從來帶點滄桑,依舊老舍那些年月的樣子,九十年代翻新了,昔日氛圍一絲不存。我讀書那幾年圖書館裏幾個小房間最舒服,都歸研究生專用,一人一間,誰佔用了是誰的,管理員好像從來不過問,房間騰空了先到先得。一九七六年年初一位學長說他去歐洲幾家大學查資料做研究,兩三個月才回來,他的小房間東西都留着,囑我隨時坐進去寫讀,那本《約翰.斯坦培克》我斷斷續續在那個小房間裏譯完。圖書館從來安靜,小房間房門一關更靜,讀書寫作順暢極了。窗外是羅素廣場邊上一排舊樓房的後院,處處老樹,綠影搖曳,有的只見露台,有的只見天井,家家養花,大盆小盆姹紫嫣紅,遠看像油畫,像水彩。學院同學朱莉婭天天下午茶時間總要敲門約我到樓下餐廳歇一歇。她父親是英國人,母親是美國人,小學中學都在紐約讀,大學了不起,讀完劍橋回美國讀了一年哥大再回英國來亞非學院寫博士論文。年輕,活潑,聰明,誠懇,朱莉婭人緣好,學院裏朋友多,外地學生辦申請找宿舍都找她,聽說歐洲遠東歷史她最熟,史學教授把她當助教。朱莉婭知道我譯完泡特在譯斯坦培克,她說她喜歡泡特,不是喜歡她的長篇小說《愚人船》,是喜歡她的那些中篇短篇:「一九六五年我生日那天,我父親送我的禮物是《盛開的猶大花及其他故事》,一九三五年的初版,很好看,至今難忘。」朱莉婭說讀《盛開的猶大花》她憂心她是故事裏的蘿拉,深受天主教教義的薰陶,心中嚮往的是墨西哥馬克思主義者的革命激情,不能愛人,無法被愛,不敢親近她想親近的革命首領,追求的人那麼多她一點感覺都沒有,連她教的那班學童送花給她她都無動於衷。她對革命事業的貢獻只是送麻醉劑給牢獄裏的囚犯讓他們睡着了忘掉鐵窗滋味。泡特借用詩人艾略特詩裏盛開的猶大花做了書名,寓意基督猛虎趁着沉淪的五月天悄悄在低語中蠶食山茱萸、栗子和猶大花。猶大花象徵出賣基督的猶大,蘿拉背棄基督背棄革命首領背棄吃了過量麻醉劑死去的囚犯成了她背棄人性的行為。朱莉婭說泡特書裏那些神話那些象徵宣示了她卑微的信念:只有古老的信和愛才是真理,才能體現人生開花結果的本質,不論社會的體制是一套新體制還是舊體制。《盛開的猶大花》早年我讀的版本是重印本,不知道擺進那一堆書裏,找不出來了。中文譯本倒是進了美國新聞處做事讀的,忘了譯者是誰,記得譯文甚好,劉紹銘告訴了我,姓謝,名字我又忘了。Judas tree 辭書上說是南歐紫荊,相傳猶大出賣了耶穌滿心內疚自縊在這種樹上。中譯猶大樹、猶大花比紫荊樹紫荊花切題。泡特十九世紀末葉生於德克薩斯州的印第安河鎮,在路易西安那州修女學校受教育,第一位丈夫是外交官,住過紐約、墨西哥、巴黎和歐洲幾個城市。《盛開的猶大花》是她第一部小說集,一九三○年九月十一日初版,不是朱莉婭說的一九三五年,一九三五年那本是小說集重編本,多收了許多短篇。泡特活到一九八○年九月十八日死在馬利蘭州養老院,九十高齡了。她說她寫書總是從最後一頁最後一段最後一行寫起。在我模糊的記憶中,《斯坦培克》比《泡特》難譯。讀原著,泡特好像也比斯坦培克容易讀。斯坦培克太美國了。海明威最好的作品背景都是外國背景,筆下的天地不那麼美國,地域色彩沒那麼濃。維廉.福克納哥特式小說給美國社會罩上一層迷霧,彷彿屬於另一個時代另一種氛圍,共鳴幅度寬大些。費滋傑羅和斯坦培克一樣,一些優秀的小說都寫美國,費滋傑羅刻劃美國豪門美國咖啡館美國私酒商人和美國心理醫生診症室,斯坦培克刻劃加州果園和大蕭條時期的荒原貧民窟。他們儘管不是同一路的作家,筆下同樣展示了人性的枷鎖和美好的熱望。費滋傑羅的詩意是頹廢的酒意。斯坦培克的詩意是荒蕪的寒意。翻譯家湯新楣有一回告訴我說,論作品的史詩氣魄,斯坦培克比費滋傑羅宏博得多。斯坦培克早歲一邊靠勞力謀生一邊寫作,一九二○年代幾次進出斯坦福大學,沒有拿學位。一九三五年寫墨西哥裔美國居民生活境遇的《托第拉公寓》忽然成名。翌年那部《目的不明的戰爭》公認是最優秀的英文小說之一。接着的《人鼠之間》是中篇,我第一次讀斯坦培克讀這本小說,好像沒有《怒火之華》好看。二次大戰期間他寫了一些宣傳作品,《月落》是一本,寫挪威人在納粹時期的遭遇,運筆稍稍隔了些。五十年代他文名下滑,寫了三部小說只剩《伊甸園東》拍了電影紅了一陣。一九六二年他拿諾貝爾文學獎,一九六八年六十六歲逝世。奇怪,我喜歡《怒火之華》裏俄克拉荷馬州佃農喬德一家的故事:給人攆出原居地,一家人坐上一部破貨車一邊逃難一邊尋找「回家」的途徑,終於到了加州那片果園那片田野。都說這部小說破了格,故事是流浪的故事,文筆是流浪的文筆,沒有中心,沒有支柱。其實,書中一段描寫烏龜過馬路的頑強行徑我印象很深:「只有一個戒律:求生」。那是中心,那是支柱,那是荷馬史詩《奧德賽》裏奧德修斯十年流浪的現代倒影。八十年代我在舊金山一家舊書店翻書,美國友人簡妮跟老闆熟,老闆捧出一堆斯坦培克作品,全是初版,品相簇新,說是一位藏書家放出來的珍品,開的是全套價錢,不可散買。我嫌貴,放棄,簡妮全要了,說斯坦培克初版市面流通不多,將來會很貴。簡妮繼承父業買賣舊書,眼光犀利,判斷精準。二○○六年了,二十年前那堆斯坦培克的價錢還不夠買一部《怒火之華》初版,簽名本還要貴。我書房裏這部初版《怒火之華》全靠友情和緣份半價拿到,品相也簇新。不少藏書家買新出版的書都買兩本,一本買來閱讀,一本買來珍藏,珍藏本多年後還跟新的一樣,朱莉婭說的。她說她父親就是這樣一位書癡。許多年不見朱莉婭了,我離開英倫沒幾年她拿了博士學位去坦桑尼亞。過了一年多風景明信片說在米蘭,嫁給意大利商人,懷孕了。隨後好幾年沒有消息,一年夏天我在米蘭撥了她給我的電話號碼線路切斷了:我的下午茶同學從此不見了。記得朱莉婭要我讀凱塞琳·安·泡特短篇小說《Noon Wine》,說寫得細膩,寫德克薩斯州農人湯普森的故事,寫他誤殺了闖進他農莊的人引起的心理影響。那個短篇寫得很長,文字考究,細節記不真了,《凱塞琳·安·泡特》裏篇名中譯叫《午酒歌》,很典雅,也許是我譯的,也許是我沿用美國新聞處版本的譯名,忘了,懶得查,幾十年前舊事,像夢。


2014-03-09

By Asiapan Talks

小白菜(董橋)

小白菜

2014年3月9日

晚清沉香木小筆筒

晚清沉香木小筆筒

清理老書掉出一張老照片,黑白,褪色,斑駁,泛黃,開明書局門臉真的那麼小那麼窄,玻璃櫥窗裏那些書很亂,封面反光難辨。書局靠河,隱約認出半座橋墩半邊榕樹。河的對岸是關帝廟,光緒年間落成,我小時候到開明買了書走過拱橋走到廟旁冰果店喝仙草冰。南洋天熱,古廟四圍老樹參天,樹蔭底下一片清爽,午後微風習習,身上熱汗很快吹乾。老照片是開明老闆送給我的。那天跟他道別,翌日我搭火車到首都搭船回台灣升學,老闆說給一張照片留個念想。一晃五十多年。開明買的書大半帶不走,辭典工具書帶了一些,月份牌彩色畫片輕便,挑喜歡的帶了一叠,錢慧安杭禩英周慕橋鄭曼陀謝之光都帶了。費丹旭的有幾張。都是大中華化粧品公司和英美煙草公司印的,老上海印刷技術算先進。到了台南沒兩年認識沈茵,她喜歡畫片,索性歸她保存,省得堆在學校宿舍儲藏室裏發霉。台南讀完書我籌備出國,沈茵也遷居台北了,臨走,她說畫片堆裏找到兩張小畫,一張錢慧安,一張鄭午昌,都是冊頁裏裁下來的真迹。我出遠門不方便帶,又留給她了。錢慧安知道的人不多了。前輩故友的公子嚴士望上星期上海辦完事繞來香港看我,說上海在紀念鄭午昌誕辰一百二十周年,筆墨博物館舉辦鄭午昌作品展覽,他去看了,很喜歡。老民國的老畫家,我和嚴老先生早年都收鄭午昌的畫,老先生六十年代尾來香港我帶他逛畫店,買了一幅鄭午昌的春江漁歸圖,嚴士望說那幅畫從台北老宅掛到南洋大院,至今還掛在客廳裏,遙遙對着他父親的靈位。鄭午昌是謝公展賀天健張善孖那一代的畫家,一起開辦「蜜蜂畫社」,再跟葉恭綽黃賓虹汪亞塵創立「中國畫會」,又跟湯定之、謝公展、張善孖、符鐵年、王師子、陸丹林、張大千、謝玉岑結為「九社」,長幼為序,敲詩論畫。寫《中國畫學全史》出名,蔡元培說是「中國有畫史以來集大成之鉅著」,我借來讀過,細節不記得了。畫山水,畫花果,畫人物,楊柳畫得最出色,煙柳情態萬千,人稱「鄭楊柳」,一九五二年病逝上海,才五十八歲。嚴士望說看了展覽看了上海報刊才知道鄭午昌愛畫水墨白菜,抗戰時期借白菜抒發抗日激情:「閘北成焦土,浦東長野花。千錢市一葉,老圃已無家。」我有一幅鄭午昌扇頁也畫白菜,癸未一九四三抗戰勝利前兩年畫的,題了幾行字:「近世餘杭有美人曰小白菜者,風流艷事形諸梨園歌場。此真小白菜也,不知丰姿趣味較之彼美如何?」我份外喜歡這幅水墨白菜,家中字畫大半放走了這幅還在,嚴士望幾次要我勻給他我捨不得,楊乃武小白菜奇案從小熟悉,聯想翩躚,不忍淡忘。嚴士望說楊乃武釋放了到上海《申報》當編輯。還說詩人周拜花幼年讀私塾,和同學蹓進庵堂爬棗樹,出來干涉的尼姑是小白菜,老瘁了。這些傳言嚴士望說老人老書裏多極了,跟楊乃武小詩斷句一樣好看:「春夢池邊草,秋懷江上蒓」,連鄭逸梅都說「頗有唐人韻味」。嚴士望愛讀雜書,滿肚子小道軼聞,老民國畫家書家小品信札集藏一大堆。早些年沈茵搬家,他偏巧在台北,壯丁效勞,整整當了一個星期苦力,沈茵疼惜,舊藏一批紙片都歸了他,名人信札一大包,冊頁散頁也不少,張大千賀年片上加畫一枝紅梅都有,還有蔡元培題紀念冊的一紙格言:「沈阿姨最好,這趟苦工做得值!」嚴士望說。他說那堆紙片裏有一張葉公超英文寫的明信片,寫給一位西洋朋友,寫了沒寄出,輾輾轉轉落在沈阿姨手裏,他說胡適秘書胡頌平編著的《胡適之先生晚年談話錄》裏記了胡先生稱讚葉公超的話。真巧,這本書我八十年代讀過,找不到了,上個月台北陳逸華替我在舊書店裏買到一冊,我剛重讀一遍,真是好書。嚴士望說的是書中中華民國五十年十一月十四日星期二的那一段,記《徵信新聞報》有文章寫葉公超辭職的緣故,胡先生說:「葉公超的英文是第一等的英文,他說的更好,大概是年輕時出去的緣故。蔣廷黻的英文寫得不錯,但說話還帶有湖南的口音,不如葉公超。就是在外國一班大政治家中,也不見得說得過公超。在我們一班人之中,他說的最好。」那之前的十月二十日星期五,《談話錄》記了一段說那天早上葉公超來看胡先生,一進門說皮帶忘了,胡夫人笑着說:「找條麻繩給你吧!」胡先生到卧房裏找一條黑色的皮帶送給他,太短些,勉強可用。葉公超又說台灣氣候熱,衣服帶太少了。胡先生又叫助手王志維找出兩件夏威夷衫送給他,接着一起吃早點。那段日記收尾加一句「黃季陸來,一道加入談天。」民國五十年是西曆一九六一年,我在台南讀大二,黃季陸那時候是教育部長。《談話錄》裏那年的一月一日星期日,胡先生談起西曆1961年,順看是1961,倒來看也是1961,西方叫做「顛倒年」,上次的顛倒年是1881,離今年不過八十年,可是下次卻要再等四千零四十八年,到6009年方可重逢。胡先生說西方人對「顛倒年」非常重視。那年,胡先生進出醫院好幾次,前前後後病了八九個月,心臟宿疾反反覆覆,說中央研究院院長當得辛苦,這個大機構應該換一批年富力強的人好好接替。翌年民國五十一年一九六二的元旦胡先生還在醫院,到了二月二十四日星期六主持中研院酒會,演講完了轉身暈倒在地上與世長辭。嚴士望記得那年年尾,他父親一位朋友送來胡適早年寫的條幅,寫王安石的〈半山春晚即事〉,好漂亮:

春風取花去,酬我以清陰。
翳翳陂路靜,交交園屋深。
床敷每小息,杖屨亦幽尋。
惟有北山鳥,經過遺好音。

老一輩人文玩字畫送來送去,不在乎。胡先生這件條幅嚴士望說他父親隔了沒幾年又送給一位世伯,到他三十歲生日想找一幅胡先生的字找不到,又是沈阿姨替他求台北收藏家勻了一幅。二○○五年黃天才先生拍賣舊藏扇子,嚴士望看中一枋胡先生寫的《朱子語類》一段話,競拍拍不到,懊惱不已。這位小老弟說家藏的字畫沈阿姨好像從來不在乎,買進賣出都等閒;文玩不一樣,沈阿姨一件都不肯相讓,總是說「孤本」,說「絕版」,說「傳世極稀」。沈茵家裏那些藏品確實稀世。早年她舅舅門路廣,上好文玩不愁不到手。舅舅不在了,她香閨珍藏的一批確實是珍品中之珍品,數量儘管說不上多,每一件都精到天上去了,捨不得放手不奇怪。嚴士望說沈家那一櫃子沉香已然了不得,沉香木料大塊小塊簡直黃金了,明清沉香雕件幾乎全是宮廷精品,寶愛深切。沉香近年身價矜貴,都快炒成田黃了,我勸嚴士望隨緣而安,不宜破了沉香素靜高雅的品格:「豈若炷微火,縈煙裊清歌」。友朋中最懂沉香是章嬙,早年南洋老家清芬閣藏香無數,名貴香木上百塊,沉香筆筒鎮紙筆山幾十款,晨昏一爐香屑燒出滿室古風,讀書撫琴一幅仕女圖。後來移民澳洲了,那批名貴香木都帶去,五十多串棋楠手串還在那邊畫廊開過展覽,聽說報紙上都做了專訪特寫。我少年時代清芬閣那些藏品都看熟了,祖傳字畫真多,文徵明好幾件,董香光更精,當代畫家只見張大千溥心畬,說他們家老爺爺連齊白石都嫌疏闊。吳昌碩反而有幾幅,篆書楹聯爺爺說底子深厚,大有發明。章嬙南洋那幢老宅像江南院落,距離開明書局不遠,跟我八舅舅開的利泰書樓更近,都在唐人區。開明邊上那條小河蜿蜒流到利泰後門斜坡下,清芬閣倒看不到河了。利泰線裝書多,我父親書房裏滿滿裝了幾櫃子幾乎都是在利泰買的。開明現代百科書籍多,清末民初章回小說不少,五十年代南來台灣香港新派作家的書也多,徐訏南宮搏鹿橋姜貴一大堆,還有陳存仁。鄭慧孟君歐陽天傑克更多。按期空運過去的《長城畫報》《南國電影》《今日世界》最搶手。我們小學中學用的台灣教科書開明是總代理。老闆親國民黨,台灣出版的書刊很多,胡適齊全,大陸的很少。我在開明買的那些月份牌畫片嚴士望到沈茵家看過,說畫裏仕女桃夭柳媚,暮雨朝雲,個個都是小白菜,只怨沈阿姨不肯相讓,說都成了老白菜了,更可憐:「我奉養」。


2014-03-02

By Asiapan Talks

白完刻竹(董橋)

白完刻竹

2014年3月2日

tungchiao20140302

北投綠影山房翁先生珍藏一件竹祕閣,刻團扇仕女,落刀細膩,開臉娟媚,髮飾古秀,衣袂飄逸,氣韻不凡。竹色暗黃,像雞蛋殼,薄薄一層亮光看不出年代久遠,一問,說是當代人劉業昭先生戰前刻的:「竹刻祕閣貴在素雅清淡,盡量留白,刻工滿了倒像工藝品不是藝術品,你們記住了。」翁老先生是沈茵舅舅的至交,藏竹百件,祕閣最多,刻人物的佔了一大半,裏頭仕女圖都二三十件,都不刻背景,真好看。求學時代的往事了。那些年沈茵暑假寒假常常帶我去綠影山房聽老先生談天,看老先生藏品,吃老先生做的炸醬麵。綠影山房離北投街市不近,下了公共汽車還要走一段山鄉小路。山房不大,四周農舍養雞養鴨,種菜種瓜,夏天清爽,冬天風大,春節一段日子雨水多,小路一片泥濘,給老先生拜年皮鞋浸濕了,幸虧山房裏一大桌好菜比宿舍飯堂伙食好吃多了。翁家祖籍湖南長沙,聽說老先生在北平成長,一口官話帶一點點京腔,那手顏真卿好得不得了,「綠影山房」那塊四字橫匾穩實蒼古,還有劉業昭一塊留青祕閣刻了老先生寫的杜甫〈秋興〉一首,字更好,刻工也好。翁老先生稍稍提過劉業昭生平,年久沈茵忘了,我也忘了,前幾天翻讀江浙出版一冊竹刻書,找到了。一九一○年在長沙出生,跟翁老先生同鄉,活到二○○三年九十三歲辭世。國立杭州藝專畢業,林風眠、潘天壽都是他的老師。去過日本帝國美術學校讀書,也在日本明治大學做過研究生。易幟前後去了台灣,出任東南長官公署政務委員會文化教育處處長,也當過交通部司長,在台灣藝專還教過書,會畫畫,畫山水畫花鳥畫人物畫翎毛,難怪刻竹刻仕女刻得好。綠影山房那些祕閣刻書法的也不少,有留青,有陰刻,清代刻工多,民國有一些。翁老先生的話記在心上記得深,讀完書我偶爾收藏的竹刻祕閣刻人物刻書法的最多,刻花卉的一心只求刻得清素,一剪寒梅,一枝紅杏,一綹幽蘭。山水都不要,刻得好的太少了,張希黃有些作品也嫌庸俗。三十多年前常州范遙青善刻留青祕閣,我請范先生刻了幾件臺靜農和啟元白的字,也請他刻晴雯刻平兒,還有觀音菩薩,都不加背景,都素身。周漢生年前替我刻的令箭荷花也清爽,很寧靜。寧靜最難得。美術作品花哨熱鬧是大忌,匠氣重,不斯文。齊白石一棵白菜兩只秋梨三朵寒梅比他一些富麗堂皇的中堂動人。傅抱石水墨再繁縟氣韻恒常沉靜曠達。周漢生刻竹高妙靠的也是靜觀的修煉。漢生和我同齡同輩,李智倒是小輩晚輩,刻竹也深諳寧靜可貴。陸灝新近賜我李智刻的竹祕閣,刻弘一法師李叔同《十八羅漢人物冊頁》之一幅,羅漢袒胸露腹,持杖微笑,幾刀下去活了起來。弘一書法也刻得字字弘一,靜得聽出菩提葉落的聲音:「佛慧明淨日。正覺阿彌陀。愛樂佛法味。眾生所願樂。」弘一的畫傳世極少,這本冊頁聽說最初是天津畫家蕭心泉供養,後來流去美國歸紐約收藏家收藏,收藏家過世,二○一○年冊頁在波士頓拍賣,美國另一位收藏家買了。畫家畫佛畫羅漢舊派人都記得錢化佛。六十年代初來香港我在上環一家書畫店裏撿得錢化佛一幅扇畫,畫無量壽佛,工筆精緻,設色絢麗,至今還掛在我辦公室,沈葦窗先生看過,說他在上海結識錢先生,得了他兩幅佛像,一幅歸友人珍藏,一幅帶來香港,張大千看了說功夫了得,果然老民國畫佛高手。沈先生說戰前上海一位竹刻家給沈先生刻過錢化佛畫的佛像,可惜留在上海老家沒帶出來。早年我和杏廬先生逛古玩街偶爾看到一些刻佛竹器,刻得好的都貴,杏廬都要了,細看沒有一件比得上綠影山房的藏品。山房一件王勛刻的羅漢祕閣最漂亮,跟李智刻的這件很像,沈茵愛了好幾年,翁老先生病逝前兩年賣給了她。山房那些竹器老先生後來請沈茵舅舅處理了,聽說分批轉手賣給海外幾位古董商人。故交老穆大年初二來我家看到李智刻的弘一羅漢頻頻稱讚,說刻出靈氣了,不輸清代名家。老穆淵博,品味甚高,玩竹刻玩了幾十年,常說竹人是雅是俗刻幾刀騙不了人,刀功立見,境界立見。李智年輕,四十剛過,運刀老練,太了不起了。是安徽人,一九九一年進上海朵雲軒木板水印部專任刻板,任伯年《群仙祝壽圖》十二條屏巨幅木板水印裏人物全是他刻的,花了十年光陰。李智刻印刻竹不拜老師拜天份。張大千說天份其實只佔三分,七分靠用功,文學音樂繪畫篆刻都那樣。幾十年前聽林風眠談天談到基本功,林先生說基本功也許也是模仿功,模仿熟了,底子厚了。李智治印私淑陳巨來,攻漢印,攻元朱文,眼力好,仿刻印章絲絲逼真,他為陸灝仿刻知堂老人「且以永日」閒章,識者都以為是周作人原藏舊章,基本功多麼深沉!刻竹聽說李智偏愛金西崖,說金西崖刻竹文人氣息濃,一冊《刻竹小言》成了李智的老師,日夜翻讀,用心摸索。金西崖不愧是老民國第一竹人,作品不少,坊間難遇,老穆說書上明明算過他三年間刻過三百多枋扇骨,怎麼找了半輩子找不到一枋。七十年代英倫古玩店裏我反而找到兩三枋。一枋是「西崖畫並刻」,刻紫藤月季,畫得細緻,下刀也細緻,扇子一面是我的故友劉旦宅大兄畫蘭竹,一面是謝稚柳書法,上款「谷葦同志」。另一枋一邊刻瓜架葫蘆,一邊刻一首七絕:「催花已奪唐宮巧,留得寒香送舊年。除夕山齋深雪裏,牡丹梅菊各爭妍」。下刻「北樓書西崖刻」。扇子兩面都是王師子的書法和花鳥。金西崖刻書法大佳,李智學他,一點不輸,我家陸灝書扇那枋扇骨是李智精刻梁任公集宋詞楹聯,刀下刻出任公筆姿,一筆不差:「試憑他流水寄情,卻道海棠依舊;但鎮日綉簾高卷,為妨雙燕歸來。」聽陸灝說他經常跟李智閒談竹人舊事,金西崖之外還留意徐素白徐秉方父子,也談張希黃。徐素白作品我早年只玩過小筆筒,門生龐荔生日送了給她。徐秉方八十年代在香港見過,跟他買過幾件祕閣,技藝比父親高。還有一位竹人徐孝穆老上海也有名,柳亞子外甥,給李約瑟刻過祝壽祕閣,記得沈先生辦公室裏有他刻的筆筒,刀法很講究。我八十年代找到一枋扇子,徐孝穆刻的扇骨,刻程十髮畫的鍾馗,題「偶獲遯夫先生畫鍾馗,十髮仿之」。另一邊刻程先生題「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扇子裏也是程先生畫終南馴鬼圖,另一面是程先生的行草。翌年程先生來香港,我說起這枋扇子,他很高興,頻頻說徐孝穆扇骨刻得有品味。李智刻扇骨刻鍾馗也出色,陸灝寄了搨片給我看,真妙品。鄧芬畫的鍾進士生動,李智亦步亦趨,刀刀見肉。另一邊刻張大千書法更妙:「駭人則靈,驅鬼何效。破扇招搖,仰天大笑」!我偏愛金冬心,愛他筆下心遠神靜,愛他寫字寫詩畫畫從來不屑故作高深,真迹買不起了,看看李智刀下刻的金農心中舒服。他刻的冬心梅花修竹扇骨大見功力,連冬心漆書都刻得神似,那麼小的楷書字字見筆路,太難了。李智刻的冬心祕閣我最想珍藏,是一幅梅花,長題四行配得也妥貼,金西崖看了要驚歎後浪勇猛。藝術家讀書要讀飽,腹笥空虛,技藝再高,境界偏低,糟蹋了。看了李智刻金農我放心:到底讀出書卷氣,心很靜,神很清。李智號白完,安徽別稱皖,拆開成了白完,清代大篆刻家鄧石如是同鄉,叫完白山人、完白山民,說是住皖公山下,費硯《撫印宗派絕句》讚歎「完白山民書秦碑,刓印直是瑯琊台」。綠影山房裏我見過一件祕閣刻鄧石如的字,好像是白士風早年刻的,只鈐印,印太小,看不清,翁老先生說是一九四八年安徽朋友送的,那位朋友收了許多安徽歷代讀書人墨迹,家裏廂房堆滿一大櫃,要拍照,要寫簡介,好幾年弄不完,文革一來聽說整慘了,嚇死了。翁老先生說安徽鴻儒他喜歡胡適之的字,總想着刻個胡適書法祕閣,劉業昭先生答應了好多年刻不成。胡先生有些字多的條幅刻祕閣一定漂亮,字太少刻出來單薄。扇面寫舊詞新詩胡先生寫得最講究,刻在筆筒上也好看,李智不妨試試。郭沫若書法刻出來包管難看,不古不今,炒麵一碟。魯迅的字俊多了。知堂更好,金石氣,雅得很。


【朗读练习】ドラマ「八日目の蝉」薫、許してくれますか



  妈妈的嗓音真的很温柔,模仿起来好难……读完这个,瞬间感觉lv up……
  有些小问题,以后有机会再重读吧。

  
  

  薫、許してくれますか。抱き上げたあなたの体をベッドに戻せなかった私を。あなたを抱いて、逃げ続けるしかなかった私を。あなたの体は暖かかった。柔らか かった。潰れそうに柔らかいのに、決して潰れない強さがあった。なんてもろい、なんて強い。あなたの体をこの腕に抱きしめながら、私はあなたに抱かれてい た。この世界の怖いこと、辛いこと、寂しいこと、悲しいこと。それに耐えていけると思った。この世界の怖いこと、辛いこと、寂しいこと、悲しいこと。その全てから、私はあなたを守ってあげる。そう思った。

  薰,你能原谅我吗?从床上抱起你就无法放手的我,抱着你只能亡命天涯的我。你的身体暖暖的,软软的。柔软的就像随时会破碎,却有着绝对不会破碎的坚韧。如此脆弱,却又如此坚强。我紧紧地拥你入怀,感受着你给我的力量。这人世间的一切不安、煎熬、寂寞与悲伤,也都无所畏惧了。这人世间的不安、煎熬、寂寞与悲伤,这一切的一切,我会守护你并带你逃离。我暗下决心。

【朗读练习】ドラマ「八日目の蝉」薫、許してくれますか

  妈妈的嗓音真的很温柔,模仿起来好难……读完这个,瞬间感觉lv up……

  有些小问题,以后有机会再重读吧。

  

  

 
薫、許してくれますか。抱き上げたあなたの体をベッドに戻せなかった私を。あなたを抱いて、逃げ続けるしかなかった私を。あなたの体は暖かかった。柔らか
かった。潰れそうに柔らかいのに、決して潰れない強さがあった。なんてもろい、なんて強い。あなたの体をこの腕に抱きしめながら、私はあなたに抱かれてい
た。この世界の怖いこと、辛いこと、寂しいこと、悲しいこと。それに耐えていけると思った。この世界の怖いこと、辛いこと、寂しいこと、悲しいこと。その全てから、私はあなたを守ってあげる。そう思った。

  薰,你能原谅我吗?从床上抱起你就无法放手的我,抱着你只能亡命天涯的我。你的身体暖暖的,软软的。柔软的就像随时会破碎,却有着绝对不会破碎的坚韧。如此脆弱,却又如此坚强。我紧紧地拥你入怀,感受着你给我的力量。这人世间的一切不安、煎熬、寂寞与悲伤,也都无所畏惧了。这人世间的不安、煎熬、寂寞与悲伤,这一切的一切,我会守护你并带你逃离。我暗下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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