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eoWHY 人生苦短,爱生活,爱唧哦歪

2014-04-06

By Asiapan Talks

小方(董橋)

小方

2014年4月6日

tungchiao20140406

住在西環小山坡上,唐樓有點古舊,幾幅綠蔭一染幽趣橫生,一片溫馥。都叫他小方,四方臉,青銅膚色,滿頭濃髮天生鬈曲,劍眉一豎,三分獷悍。其實和氣得要命,一點不兇,六十年代老香港這樣厚道的人我見過不少。家裏一個老母親,講無錫話,起初聽不太懂,慢慢習慣了覺得好聽。小方在雪廠街一家洋行做事,英文好,中文好,很用功,家裏書多,案頭小文玩也多,還收藏鋼筆,越老越舊越寶貝。有一陣子追求小明星,剛從影,演過兩三部國語片,做配角,不紅,很清秀,不久聽說嫁給南洋世家子弟。認識小方是堅道隣家管先生介紹,他跟管太太是親戚,叫表姐,叫表姐夫。管先生很器重小方,說他有分寸,從小書卷氣,在上海跟過幾位名師,父親母親離了婚小方一心孝敬母親,一九五二年才逃來香港,工作理想,生活安定,運氣好極了。管先生做學問要資料都是小方代查,家裏書房查不到上圖書館去翻,去抄。我和小方談得來,成了好朋友。那些年我們都玩古硯,出世晚了,緣份淺了,帶款帶銘的前代異珍不多見,偶然覓得石頭上佳的舊硯算造化。小方羨慕叢碧張伯駒有緣遇得着脂硯齋的脂硯,說萬一遇到了再貴也要。那年周汝昌寫〈脂硯小記〉,說叢碧先生開春才幾天帶了那枚脂硯給他看,探懷拿出小匣說:「今日令君見一物!」硯是歙石,不算上上之品,倒也細潤可愛。硯背行草寫銘詩一絕:「調研浮清影,咀毫玉露滋;芳心在一點,餘潤拂蘭芝」。上款「素卿脂研」,下署「王禩登題」。硯的下端側面是銘記:「脂研齋所珍之研,其永保」,小八分書,橫行,寫刻俱工。還有朱漆匣,蓋內刻仕女小像,刀痕纖若蛛絲,旁題「紅顏素心」四字篆文,左下方刊小印「松陵內史」。匣底還有兩行字:「萬曆癸酉姑蘇吳萬有造」。周先生說按諸題刻,硯是明代才妓薛素遺物。薛素字素素,一字素卿,小字潤娘,行五,吳郡人,詩集都由王禩登製序,證以銘記,一一吻合。銘詩裏那句「餘潤拂蘭芝」暗切小字「潤娘」,影射素素工繪芝蘭。周汝昌說那枚脂硯清代是端方所藏,後來流落蜀中,輾轉到了京華,善價歸了叢碧。小方說這枚脂硯是不是薛素素遺物不要緊,是不是評點《紅樓夢》的脂硯齋主人用過也不要緊,是不是端方舊藏更不要緊:「橫豎那麼精緻一枚小硯,看了不想要才怪!」美人才妓遺硯無緣親炙,小方三十歲生日那天倒在古玩街老店裏買得帶陳鴻壽款的一塊端硯,通身素靜,蕉葉白細潤可喜,硯背刻「阿曼陀室」篆書,署「曼生」,鈐小印,很雅緻,連紫檀硯匣也古舊,管先生始終存疑,怕假。陳鴻壽字子慕,號曼生、種榆道人,浙江錢塘人,乾隆嘉慶年間活躍藝林,善詩文隸古篆刻,又能繪畫,《墨林今話》說他意興所到,生趣盎然,山水不多着筆,亦工花卉蘭竹,自謂「凡詩文書畫,不必十分到家,乃時見天趣!」真是通論。陳曼生刻印刻得好,西泠八家印人中奏刀最是大膽,友人郭友梅為他彙集《種榆仙館印譜》。曼生設計紫砂茶壺也出名,世稱曼生壺,小方收過兩個,管先生說曼生壺坊間也有假的,要小心,不如曼生字畫真假認得出。小方於是留意陳鴻壽斗方扇葉條幅,看到喜歡的先請管先生掌眼,管先生點頭他才下手。有一回,管先生家宴款客,拿出張大千齊白石溥心畬吳昌碩大畫小畫讓我們欣賞,說藏字藏畫大方向還是藏些大名家穩妥,小名家筆墨只宜找些妙品玩玩,尋常貨色不必買,省錢。小方靜靜喝酒靜靜聆聽,辭出管府悄悄跟我說,表姐夫那番話是說給他聽的,有道理。此後,小方一心朝大名家作品鑽研,大幅買不起專買小品,不很多,卻很精。張大千仕女圖扇葉他珍存兩三張,有的淡墨素描,有的淺彩妝點,小行楷題長句,無上款,管先生說都是四十年代精品,來日一定萬家追捧。溥心畬幾幅花卉仕女也不大,淡掃娥眉,風情醉人。南張北溥畫仕女越不濃妝越嫵媚,管府客人都說工筆重彩勾描反而俗氣了。齊白石小方存了幾幅,都是瓜果草蟲小品,裏頭一張《瓶花》箋譜那麼大,蘭花都快迎風動起來了:「這才是齊先生入品的文人筆墨,顛倒眾生!」管先生拍案驚奇。吳昌碩小方只收了一幅水仙和一對楹聯,說篆書太好了。篆書吳昌碩學石鼓文,隸書學張遷碑,楷書傳世很少,聽說最初學魏碑,後來學鍾繇。管先生說吳昌碩行草最見發明,篆法隸法楷法參合成字,懂書道的人才懂得領會。吳昌碩的篆書楹聯從前台北香港書畫店不少,也不貴,沈茵勸我收幾張我不聽,白白錯過了。那些年我只收些小畫,吳昌碩梅花蘭花荷花都有過,先後跟畫店換來大千白石溥儒。老來常常想起吳昌碩的畫論,回頭再想掛幾幅他的畫已經買不起了。這位任伯年筆下的「酸寒尉」說他作畫是「大膽落筆,細心收拾」,是「奔放處離不開法度,精微處照顧到氣魄」,吳昌碩門生衅樂三說老師的作品於是「縱橫盤礴,元氣淋漓」。硯香樓顧小姐細數張大千溥心畬的寫意作品用色都淺淡,都朦朧,意境高古得很,水墨玩熟了玩出來的功力。我和小方看畫從此學着看深淺,看「水靈不水靈」。「水靈不水靈」是顧小姐口頭禪,說中國水墨畫「墨」的學問當然大,「水」的支配更關鍵。她說吳昌碩於是發明「色難」之說,說墨色用得不好,庸俗之氣還算少;顏色用得不好,惡濁之氣最難受。小方慨歎如此濁世,不妨在書畫裏求清氣,稍稍貴些也值得。他的書房裏掛了一幅舊日老師寫給他的字,錄宋朝張孝祥的詞,我只記得裏頭一句「萬里中原烽火北,一尊濁酒戌樓東」,書法很像沈尹默。小方說老師一生研究張宗子張岱,小方十五歲老師教他讀《陶庵夢憶》,《夢憶》自序裏幾句話一生不忘:

陶庵國破家亡,無所歸止,披髮入山,駴駴為野人。故舊見之,如毒藥猛獸,愕窒不敢與接。作自輓詩,每欲引決,因石匱書未成,尚視息人間。然瓶粟屢罄,不能舉火。

張宗子明亡後還在滿清統治下做了四十年逸民,忘卻前半生的豪侈,安於後半生的寂寞,臺靜農先生寫《陶庵夢憶》新版序文說:「大概一個人能將寂寞與繁華看作沒有兩樣,纔能耐寂寞而不熱衷,處繁華而不沒落,劉越石文文山便是這等人,張宗子又何嘗不是這等人?錢謙益阮大鋮享受的生活,張宗子享受過,而張宗子的情操,錢阮輩卻沒有」。小方五十年代來香港,我六十年代初來靠他帶我逛書店看古玩。那些年大陸專橫,百姓疾苦,逃來香港避秦的人一波一波天天有。一九六九年冬天,小方那位老師在上海不堪折磨服毒自盡,小方接信在管先生家裏哭了一個晚上,深宵我陪他下樓坐計程車送他回家。翌年,小方上海一位同學也逃來香港了,帶了一個老筆筒說是老師案頭遺物,師母囑他交給小方存念。筆筒不大,初來滿身污痕,小方天天捧在手裏打蠟摩挲,過不了幾個星期紋理盡顯,包漿瑩潤,想起老師說過是明代黃花梨,口沿唇線厚凸,腰身微束,一看跟清代形制不同。接下來的那幾年,小方不買字畫買筆筒,木的最多,竹刻也要,乾隆剔紅有兩個。我受他感染也愛上筆筒,黃花梨紫檀楠木黃楊大大小小集藏一大堆,清代多,明代缺,四十多年過去了才偶然遇見隱約明代風情的黃花梨絕色,跟小方老師那件幾乎孿生,初會遠遠辨認,再會傾囊攜歸:時光倒流,悲欣交集。一九七一年小方母親遽然故世。一九七二年洋行派小方遠駐新加坡和婆羅洲。一九七三年我遷居英倫。小方喜歡張紉詩先生的詩和字,我帶他去過宜樓敬求墨寶,張先生欣然給小方寫了一幅,寫完硯有餘墨,順手也給我寫了一幅她的〈秋心〉:「老守叢殘類蠹魚,尋春踪迹久迂疎。人情可語如冰炭,我念能持任毀譽。華樸亦作時下重,根塵漸向老來除。水樓詩卷無恩怨,一炷沉檀共索居。」一九七五年,小方在南洋迎娶小杏。八十年代我回香港小方一家也回來了,九七前夕他們全家移民澳洲,怕暴政。


2014-04-06

By Asiapan Talks

小方(董橋)

小方

2014年4月6日

tungchiao20140406

住在西環小山坡上,唐樓有點古舊,幾幅綠蔭一染幽趣橫生,一片溫馥。都叫他小方,四方臉,青銅膚色,滿頭濃髮天生鬈曲,劍眉一豎,三分獷悍。其實和氣得要命,一點不兇,六十年代老香港這樣厚道的人我見過不少。家裏一個老母親,講無錫話,起初聽不太懂,慢慢習慣了覺得好聽。小方在雪廠街一家洋行做事,英文好,中文好,很用功,家裏書多,案頭小文玩也多,還收藏鋼筆,越老越舊越寶貝。有一陣子追求小明星,剛從影,演過兩三部國語片,做配角,不紅,很清秀,不久聽說嫁給南洋世家子弟。認識小方是堅道隣家管先生介紹,他跟管太太是親戚,叫表姐,叫表姐夫。管先生很器重小方,說他有分寸,從小書卷氣,在上海跟過幾位名師,父親母親離了婚小方一心孝敬母親,一九五二年才逃來香港,工作理想,生活安定,運氣好極了。管先生做學問要資料都是小方代查,家裏書房查不到上圖書館去翻,去抄。我和小方談得來,成了好朋友。那些年我們都玩古硯,出世晚了,緣份淺了,帶款帶銘的前代異珍不多見,偶然覓得石頭上佳的舊硯算造化。小方羨慕叢碧張伯駒有緣遇得着脂硯齋的脂硯,說萬一遇到了再貴也要。那年周汝昌寫〈脂硯小記〉,說叢碧先生開春才幾天帶了那枚脂硯給他看,探懷拿出小匣說:「今日令君見一物!」硯是歙石,不算上上之品,倒也細潤可愛。硯背行草寫銘詩一絕:「調研浮清影,咀毫玉露滋;芳心在一點,餘潤拂蘭芝」。上款「素卿脂研」,下署「王禩登題」。硯的下端側面是銘記:「脂研齋所珍之研,其永保」,小八分書,橫行,寫刻俱工。還有朱漆匣,蓋內刻仕女小像,刀痕纖若蛛絲,旁題「紅顏素心」四字篆文,左下方刊小印「松陵內史」。匣底還有兩行字:「萬曆癸酉姑蘇吳萬有造」。周先生說按諸題刻,硯是明代才妓薛素遺物。薛素字素素,一字素卿,小字潤娘,行五,吳郡人,詩集都由王禩登製序,證以銘記,一一吻合。銘詩裏那句「餘潤拂蘭芝」暗切小字「潤娘」,影射素素工繪芝蘭。周汝昌說那枚脂硯清代是端方所藏,後來流落蜀中,輾轉到了京華,善價歸了叢碧。小方說這枚脂硯是不是薛素素遺物不要緊,是不是評點《紅樓夢》的脂硯齋主人用過也不要緊,是不是端方舊藏更不要緊:「橫豎那麼精緻一枚小硯,看了不想要才怪!」美人才妓遺硯無緣親炙,小方三十歲生日那天倒在古玩街老店裏買得帶陳鴻壽款的一塊端硯,通身素靜,蕉葉白細潤可喜,硯背刻「阿曼陀室」篆書,署「曼生」,鈐小印,很雅緻,連紫檀硯匣也古舊,管先生始終存疑,怕假。陳鴻壽字子慕,號曼生、種榆道人,浙江錢塘人,乾隆嘉慶年間活躍藝林,善詩文隸古篆刻,又能繪畫,《墨林今話》說他意興所到,生趣盎然,山水不多着筆,亦工花卉蘭竹,自謂「凡詩文書畫,不必十分到家,乃時見天趣!」真是通論。陳曼生刻印刻得好,西泠八家印人中奏刀最是大膽,友人郭友梅為他彙集《種榆仙館印譜》。曼生設計紫砂茶壺也出名,世稱曼生壺,小方收過兩個,管先生說曼生壺坊間也有假的,要小心,不如曼生字畫真假認得出。小方於是留意陳鴻壽斗方扇葉條幅,看到喜歡的先請管先生掌眼,管先生點頭他才下手。有一回,管先生家宴款客,拿出張大千齊白石溥心畬吳昌碩大畫小畫讓我們欣賞,說藏字藏畫大方向還是藏些大名家穩妥,小名家筆墨只宜找些妙品玩玩,尋常貨色不必買,省錢。小方靜靜喝酒靜靜聆聽,辭出管府悄悄跟我說,表姐夫那番話是說給他聽的,有道理。此後,小方一心朝大名家作品鑽研,大幅買不起專買小品,不很多,卻很精。張大千仕女圖扇葉他珍存兩三張,有的淡墨素描,有的淺彩妝點,小行楷題長句,無上款,管先生說都是四十年代精品,來日一定萬家追捧。溥心畬幾幅花卉仕女也不大,淡掃娥眉,風情醉人。南張北溥畫仕女越不濃妝越嫵媚,管府客人都說工筆重彩勾描反而俗氣了。齊白石小方存了幾幅,都是瓜果草蟲小品,裏頭一張《瓶花》箋譜那麼大,蘭花都快迎風動起來了:「這才是齊先生入品的文人筆墨,顛倒眾生!」管先生拍案驚奇。吳昌碩小方只收了一幅水仙和一對楹聯,說篆書太好了。篆書吳昌碩學石鼓文,隸書學張遷碑,楷書傳世很少,聽說最初學魏碑,後來學鍾繇。管先生說吳昌碩行草最見發明,篆法隸法楷法參合成字,懂書道的人才懂得領會。吳昌碩的篆書楹聯從前台北香港書畫店不少,也不貴,沈茵勸我收幾張我不聽,白白錯過了。那些年我只收些小畫,吳昌碩梅花蘭花荷花都有過,先後跟畫店換來大千白石溥儒。老來常常想起吳昌碩的畫論,回頭再想掛幾幅他的畫已經買不起了。這位任伯年筆下的「酸寒尉」說他作畫是「大膽落筆,細心收拾」,是「奔放處離不開法度,精微處照顧到氣魄」,吳昌碩門生衅樂三說老師的作品於是「縱橫盤礴,元氣淋漓」。硯香樓顧小姐細數張大千溥心畬的寫意作品用色都淺淡,都朦朧,意境高古得很,水墨玩熟了玩出來的功力。我和小方看畫從此學着看深淺,看「水靈不水靈」。「水靈不水靈」是顧小姐口頭禪,說中國水墨畫「墨」的學問當然大,「水」的支配更關鍵。她說吳昌碩於是發明「色難」之說,說墨色用得不好,庸俗之氣還算少;顏色用得不好,惡濁之氣最難受。小方慨歎如此濁世,不妨在書畫裏求清氣,稍稍貴些也值得。他的書房裏掛了一幅舊日老師寫給他的字,錄宋朝張孝祥的詞,我只記得裏頭一句「萬里中原烽火北,一尊濁酒戌樓東」,書法很像沈尹默。小方說老師一生研究張宗子張岱,小方十五歲老師教他讀《陶庵夢憶》,《夢憶》自序裏幾句話一生不忘:

陶庵國破家亡,無所歸止,披髮入山,駴駴為野人。故舊見之,如毒藥猛獸,愕窒不敢與接。作自輓詩,每欲引決,因石匱書未成,尚視息人間。然瓶粟屢罄,不能舉火。

張宗子明亡後還在滿清統治下做了四十年逸民,忘卻前半生的豪侈,安於後半生的寂寞,臺靜農先生寫《陶庵夢憶》新版序文說:「大概一個人能將寂寞與繁華看作沒有兩樣,纔能耐寂寞而不熱衷,處繁華而不沒落,劉越石文文山便是這等人,張宗子又何嘗不是這等人?錢謙益阮大鋮享受的生活,張宗子享受過,而張宗子的情操,錢阮輩卻沒有」。小方五十年代來香港,我六十年代初來靠他帶我逛書店看古玩。那些年大陸專橫,百姓疾苦,逃來香港避秦的人一波一波天天有。一九六九年冬天,小方那位老師在上海不堪折磨服毒自盡,小方接信在管先生家裏哭了一個晚上,深宵我陪他下樓坐計程車送他回家。翌年,小方上海一位同學也逃來香港了,帶了一個老筆筒說是老師案頭遺物,師母囑他交給小方存念。筆筒不大,初來滿身污痕,小方天天捧在手裏打蠟摩挲,過不了幾個星期紋理盡顯,包漿瑩潤,想起老師說過是明代黃花梨,口沿唇線厚凸,腰身微束,一看跟清代形制不同。接下來的那幾年,小方不買字畫買筆筒,木的最多,竹刻也要,乾隆剔紅有兩個。我受他感染也愛上筆筒,黃花梨紫檀楠木黃楊大大小小集藏一大堆,清代多,明代缺,四十多年過去了才偶然遇見隱約明代風情的黃花梨絕色,跟小方老師那件幾乎孿生,初會遠遠辨認,再會傾囊攜歸:時光倒流,悲欣交集。一九七一年小方母親遽然故世。一九七二年洋行派小方遠駐新加坡和婆羅洲。一九七三年我遷居英倫。小方喜歡張紉詩先生的詩和字,我帶他去過宜樓敬求墨寶,張先生欣然給小方寫了一幅,寫完硯有餘墨,順手也給我寫了一幅她的〈秋心〉:「老守叢殘類蠹魚,尋春踪迹久迂疎。人情可語如冰炭,我念能持任毀譽。華樸亦作時下重,根塵漸向老來除。水樓詩卷無恩怨,一炷沉檀共索居。」一九七五年,小方在南洋迎娶小杏。八十年代我回香港小方一家也回來了,九七前夕他們全家移民澳洲,怕暴政。


2014-03-30

By Asiapan Talks

養書(董橋)

養書

2014年3月30日

tungchiao20140330

封面是臺靜農先生題籤,赭皮燙金,《寒舍祕笈》四個字更見矜貴,勝過倪元璐。書分兩部,中華民國七十七年一九八八四月出版第一部,中華民國七十八年一九八九八月出版第二部。是台北寒舍主人蔡辰洋藏品圖錄,彩色排版很好看,中英對照,玉器陶器瓷器木器多極了,還有竹雕,還有犀角,還有明清家具。書畫印石也不少,銅器古秀,彩繪鼻煙壺漂亮極了。「寒舍」我去觀賞過。醫生朋友葉承耀先生在「寒舍」買過紫檀筆管雕雲紋的毛筆,大內精品。園翁好像也在那邊買過小文玩古玉器。那時候兩部《寒舍祕笈》我們都有,都讀,都參考,很好用。我那兩部加州美國友人來我家看了喜歡,說趕不及買,拿走了,翌年我去台北沈茵舅舅找出兩部給我補了缺。再過了幾年聽說斷市了,很難找得到,愛好古玩字畫的晚一輩人都想要。門生龐荔這趟台北回來滿心歡喜,說沈茵帶她去探訪一位藏書家,老先生在書房裏找半天先找到第二部,給了她,翌日又找到第一部,又給了她,說書堆裏記得還有一套,要她放心拿走。那位藏書家跟沈茵跟我都相熟,六十年代的朋友,今年過八十了,書庫叫眉月樓,不是美女的月眉,是書裏的書眉,也叫天頭,寫眉批的地方。眉月樓主忠厚善良,一輩子教書,愛書,藏書,中國歷代藏書家他很熟,資料多,聽說老家上一輩人跟藏書大家藏園先生傅增湘是舊交,老蘇州也有藏書閣,文革期間砸爛了,書都散掉。老先生年輕時代很帥氣,劍膽琴心出了名,龐荔說老了還英挺,像老電影裏的劉瓊。畢竟是書香世家,眉月樓主書庫裏線裝古書最多,說一九四八年尾老家藏書閣裏的書選了三大箱帶來香港再轉台灣,全是線裝書,不重,裏頭孤本善本鈔校本一大堆,我和沈茵都翻過,宋版元版果然不一般,墨色照人,字字端莊。看到幾冊古今雜劇我印象很深,少小時候讀過西諦鄭振鐸寫他找到脈望館鈔校本古今雜劇,說是他劫中最有價值的收穫,彷彿打開內閣大庫,彷彿覓得安陽甲骨文字,彷彿發現敦煌千佛洞抄本。眉月樓主人說手上這幾冊雜劇只是殘本雜湊,全都是明清坊間的刻本,鄭振鐸那些才是曠世珍寶。讀完書我離開台灣來了香港,報刊上看到寫藏書寫西諦的文章我都剪了寄給眉月樓主人,有些他收得到,有些他收不到,猜想是審查扣掉了。西諦到底身份敏感,台灣犯忌,他五十年代在大陸擔任過中共中央文化部文物局局長,也當過中科院文學所所長,文化部副部長,一九五八年率領文化代表團訪問開羅飛機失事亡故。我從小在南洋讀鄭振鐸的書長大,四冊一套《文學大綱》翻爛了。還有他寫的泰戈爾傳和希臘神話。八十年代有一回幾個朋友跟徐伯郊先生喝茶,徐先生問大家鄭振鐸的書齋叫甚麼,沒人記得:「是玄覽堂,」他說。徐伯郊也是藏書家,寬予先生寫過〈海上書林憶餘〉,說徐先生早年在上海溫知書店買《通鑑紀事本末》,蝴蝶裝,黃綾裱封,是藏園傅增湘說的宋末元初重印本,二十餘冊。我問了徐先生,他笑笑說昔日訪書經歷都記得,跟真正藏書家一比差遠了。徐先生心目中的真正藏書家是鄭振鐸,是倫哲如,是傅增湘,他似乎都認識,說冼玉清教授跟倫明倫哲如很熟,寫了文章記倫先生事蹟。牟潤孫先生也寫過倫哲如,記得是八十年代寫的,好像還沒有收進牟先生的文集裏。倫哲如是近代蓄書最富的廣東人,精通版本目錄學,光緒二十八年上京讀京師大學五年,庚子亂後王府貴家儲書紛紛散出,倫哲如在海王村在隆福寺大量搜羅。大學畢業復得舉人銜,回廣東主講兩廣方言學堂,又遇上南海、鶴山、番禺、錢塘望族藏書散出,倫哲如又買進好幾批。民國初年北上當官,當教授,工餘以訪書為事。冼玉清那篇〈記大藏書家倫哲如〉有一段說:

……其求書與士大夫之靠肆夥挾書候門者異,日日遊行廠肆及冷攤,凡書冊為人所忽視者,輒細意翻閱,每於灰塵寸積中,殘冊零帙中,得見所未見之佳本。複闢通學齋書店,以便裝書求書。嘗謂得書以儉、以勤、以恆。儉以儲購書之資,勤以赴遇書之會。匣中琳瑯,有得之捷足者,有得之預伺者,有得諸跟蹤而求者。其求書不避煩複:初得一本以為佳,繼得更佳者,隨將前本易去,更得更換。今所存者,大抵皆原刻初刻本。新鈔本亦擇精紙,命端楷寫之。其全神貫注如此,宜乎物聚於所好矣。

冼玉清說倫哲如到處訪書,京穗之外天津、開封、南京、武昌、蘇州、杭州、懷慶、衛輝、清化他都得了不少善本:「伯樂一顧而凡馬空,先生於書,彷彿似之。」她還說倫先生不修邊幅,餘資全拿去養書,室人抱怨他不理,寫詩說「卅年贏得妻孥怨,辛苦儲書典笥裳」。冼先生還說她隨嶺南大學遷校香港,倫哲如給他寫信說想來香港謀專館教席,冼先生跟馬鑑和許地山商量,都希望他來,「但難求棲止之地,遂爾中止」。倫哲如也想編印續嶺南遺書,他的弟子李棪答應經紀其事,還說要向粵督陳濟棠措款。倫哲如於是把家藏粵人著述秘籍全部交給李棪。李棪來香港教書,說那批書寄存北京大學圖書館:「(倫)先生來書囑訪李君求交代,李君唯唯。其後鄧之誠文如教授亦有函來,囑轉告李君速為處理。今李君遠適異國,秘籍之下落如何?中心耿耿」。倫哲如中華民國三十三年一九四四十月病逝東莞故里,六十九歲。牟潤孫先生精通紫微斗數,人生休戚看得又透又開,他說倫哲如晚年運道背逆,不宜進取,隱居鄉園,放下塵慮,專心寫了七言絕句數百首,那是上策。倫哲如和冼玉清民國十八年一九二九在北平相識,一起遊小市書攤,一起去拜訪傅增湘,一起到北京圖書館看善本書,從此書問往來不輟,詩詞唱和不斷。眉月樓主人八十年代尾說他找到了倫哲如不少詩作,跟冼玉清酬唱之作也有一些:「倫先生的藏書紀事詩最可貴,難怪士林重視!」說的是上個世紀前期的士林,如今知道倫哲如的只剩書蟲書癡了。還有傅增湘,年輕一代知道的也不多。光緒進士,曾任直隸提學使,創辦天津北洋女子師範學院,當過唐紹儀顧問,當過王士珍內閣教育總長,五四運動抵制北洋政府罷免蔡元培命令丟官,專心收藏圖書,研究版本目錄學。一九二七年任故宮博物院圖書館館長,家裏藏善本圖書二十多萬卷,病重期間分捐四川大學和北京圖書館。他的《藏園群書經眼錄》我年輕的時候細心讀過,半生半熟很新奇。藏園先生是四川江安人,是我在英倫的前輩同事桑簡流的外公,桑先生學外公講四川話好聽得不得了。傅增湘的長兄傅增淯,字雨農,擅書北魏碑,桑先生倫敦寓所有他的字,好漂亮。弟弟藏園書法其實也好,大幅少見,書畫碑帖題跋多。前幾天看北京泰和嘉成春拍圖錄,周作人致傅增湘信札一通很精美,絕真,譚然看過了原件說好:

啟者:前承垂詢關於平遠之事,現祗查得係浙江山陰縣人,乾隆四十五年庚子恩科第二甲十八名進士,此外無可考,特以奉聞。敬請

藏園先生台安。後學作人上言。十一月九日。

藏園先生的兒子是傅忠謨,文物古玉鑑賞收藏大家,孫子傅熹年先生我見過一面,學問淵博,書法極佳,編寫父親佩德齋珍藏古玉兩大冊是我案頭良友,百讀不厭。書中高古玉器我最傾心,早年我買到的幾件竟是同期珍寶,雕工沁色都相近。傅家兩件西周玉琮跟我手頭兩件形同手足,都素面,無紋飾,通體雞油黃,赭色花沁,《寒舍祕笈》裏也有一件,龐荔愛了幾十年愛不完,坊間找了幾十年也找不到。熹年先生說他父親跟從祖父藏園先生學版本目錄學,造詣很深。那是家學淵源。不知道藏園先生玩不玩古玉?前輩長輩做飽了學問喜歡供養文玩字畫怡情悅性,我是小輩,只算沾了一點邊,積習已然清除不了。周作人寫給傅增湘那封信譚然替我拿到了,掛在書桌邊看了高興:藏園先生請知堂先生核查書裏古人,知堂先生核查了回覆藏園先生。尋常一紙切磋琢磨的故事最動人:小事體,大關鍵,天下學問都是那樣堆叠起來的,從來都是。


2014-03-23

By Asiapan Talks

雨影(董橋)

雨影

2014年3月23日

申石伽畫唐詩盈掌冊頁

申石伽畫唐詩盈掌冊頁

從前寫老陶我說世道莽蒼,俗情冷暖,縈懷掛心的塵緣恒常是厚樸的尋常人家,沒有高貴功名,沒有風雲事業,大半輩子浮沉在碌碌生涯之中,閑時醉心的無非半窗綠蔭,紙上風月。我說我們在人生的荒村僻鄉裏偶然相見,彷彿野寺古廟中避雨邂逅,關懷前路崎嶇,計較油鹽家常,悠忽雨停雞鳴,一聲珍重,分手分道,不知道什麼時候又會在蒼老的古槐樹下相逢話舊。那段日子我在寫一組念人憶事小品,深宵伏案,滿心故人,驚覺流年似水,滄桑如夢,他們跫然的足音恍如近在咫尺,幾乎輕輕叫一聲,那人自會提着一壺龍井推開半扇竹門跟我細數別後風塵,連年悲歡。寫那段文字那年我才六十,轉一個身古稀過了,早春生辰那天收到雲姑寄來小幅《心經》,灑金舊箋,蠅頭工楷,眼力腕力恢復從前不輸從前,連那兩頁長信的行楷也像林海音先生的字那麼漂亮。雲姑喜歡林先生的書,喜歡林先生的字,林先生寫給我的一叠舊信我曾經影印寄給她觀賞。她說林先生心情開朗,文筆明媚,讀林先生的書讀出了一綫晨曦,溫潤亮麗。林文月先生的著述雲姑也讀遍,林先生給我的信我也影印了一些給她留存。她說這位月下的林先生神清心靜,筆下和暖,讀她的書恍如親近一盞燈影,惹起萬般思念。雲姑說五十年代六十年代她在大陸從來沒有讀過兩位林先生這樣的文字:「老民國才有,新中國沒有。」她說林海音先生在老北平成長,《城南舊事》寫得多麼好看。林先生信上追憶老北平雲姑最愛讀,說三言兩語喚回多少歷史的背影:

……你們走後,收拾收拾便睡到次晨,又休息兩天才緩過來。想要再找你們就來不及了,因為我想請你們帶兩本書便中送給牟潤孫先生,台灣故宮印的《古都文物畧》,是抗戰前北平市政府出版的,那時還是袁良和秦德純做市長。是四開大本子,內容很有保存價值。是親家莊嚴先生的存本交給故宮印的。我常買來送給跟北平有關係的人。還有兩本是先翁夏仁虎(枝巢子)先生的《清宮詞》及《舊京瑣記》,這兩本是否都送過你?以上三本書你問問牟先生有沒有?大概沒有,我即寄奉……

夏承楹林海音伉儷來香港我常請他們和牟潤孫先生上館子吃北京菜,那時候還有上好的京菜館,牟先生熟,最會點菜,樣樣好吃。夏先生和牟先生都是老北平,一頓飯從頭聊到尾,林先生信上於是迸出一句:「北平是他們開的」,旁邊小字說「寫到這裏大笑」!林先生一輩子秀美,笑起來更秀美,風采不輸老電影裏的大明星,長年用心粧點,淡淡敷設,不露痕迹,像她的文字。都說林先生京腔文章行雲流水,其實國學功底深得很,讀她原稿幾處塗改過的字句猜得出她多麼用心。有一陣子坊間找到日本自來墨汁毛筆,林先生高興,來信都寫毛筆字,說「陳之藩我送了他這筆,他夫婦倆立刻就寫了一天,寫信又告訴你,可見有多麼喜歡,你來信既然提起,就隨函寄上兩枝吧!」那兩枝小楷毛筆我用了大半年,寫稿寫信簽大版都用,用乾了請台北友人再買,還寄兩枝到美國給雲姑也試試。那種毛筆後來還出了各種顏色,我一度愛用綠色,給林文月先生寫信用過,林先生嚇一跳。那些年寫老北平的書新的舊的遇到了我都寄給林海音,有一回她回信說:

……你們送我們的書好極了,我和承楹看了回憶北平老字號,大部份是知道而熟悉的,讀了如見故人,如臨老店,還記得回教母女在臧家橋開的穆家寨。回教人很清潔,木餐桌不油漆,光木頭,洗刷得別提多乾淨,一點油腥兒都沒有,穆母是胖子,她們的廚房在外面,這是一種show的形式,也有一種「保證」的意思。你問牟先生會知道。過兩天我也要把書借給臺靜農先生,從香港帶回來的書,總借臺先生共享……

信尾說我給她買的秋梨膏和欖菜等她來香港才拿,她和夏先生快要過來會一會夏先生的弟弟。林海音跟林文月都會做菜,都是高手,家宴整桌酒菜做得好極了,我在台北享過這樣的口福,畢生不忘。林海音先生喜歡聊舊事,聽故事,讀了我一些念人憶事的小品問我南洋求學時代怎麼學中文,問我成大四年跟哪些老師交往多,問我英倫住了那麼些年感覺如何:「這些舊人舊事都該寫,」林先生說,「人物寫得好才好看吶!」不容易。學到老,還不行,還在學。歲數大了下筆顧慮越是多,性情是一關,避忌是一關。知交都在心上,結交是緣,訣別是命。林先生夏先生走了我一個字沒有寫。牟先生不在,我的悼念都散落在零零星星的篇章裏,一篇周全的悼文都沒有。悼念不如感念:《美國今日報》訃文一欄不叫〈Obituary〉改為〈Appreciation〉了,是褒評,是賞鑑。劉殿爵老師辭世我漏夜寫了一篇高山景行的隨筆,題為〈念記劉教授〉,連「紀念」二字都不敢用。夏志清先生離去,報刊上每一篇悼念文章我都讀,過了好長一段時日翻看夏先生一叠舊信,人琴傷感,縈繞心頭,憑他信上一些話想起我和他的書信往還,寫了三千多字隨想,題目索性只用三個字:〈夏先生〉。歲數一大,故交零落,傷逝之情很難寫得妥貼,索性都藏在心中。相識和不相識的人讀我念人憶事隨筆,都勸我盡量多寫這些文壇故人,來日興許可以編出一本專書。我不敢,也不想。故世的許多前輩都是遐邇聞名的人物,他們跟我交往是提挈我,關照我,感激的話多說便俗,逐一追憶,寫溜了筆竟是掠美了。雲姑說念人憶事之作貴在清淡真切,切忌濃墨渲染,說中國的人和事壞在一個「濃」字:「難得折騰完了幾十年,還養不出一顆寧靜的心一枝淡遠的筆,多累人!」說「濃」,說的是熱中,是熱衷,冷眼閱世的清福熱中人斷然不能領會,「生有俗骨耳」。她說桐城人看準學生二十歲不狂,沒出息;三十歲猶狂,也沒出息。這位大姐古文舊學全是少小時候南洋家教老師教出來的,五十年代回大陸升學荒疏了,七十年代遷居美國從頭溫習,都回來了。還要苦練英文,先拜隣家老太太為師,底子足了報名考院校,讀學位,追英文書老早是消遣了。那位當老師的老太太生前告訴杏表姐說,雲姑那麼美麗,多少人追求都婉拒,情願默默埋頭讀書做個小職員,真是奇女子。杏表姐住得近,常常照顧雲姑,她說前些年多病,風濕厲害,一位台灣去的老西醫教她做運動,天天做,這幾年身體強健,精神氣色都大好。難怪小楷那麼硬朗。雲姑那封長信裏說,老同學來函說了許多舊地舊人舊事,害她滿心惦掛,好幾天睡不好覺。那位老同學一提姓名我依稀記得她的相貌,乳名楊桃,家裏做水果批發生意,讀中學那幾年中文報上副刊常登她的文章,喜歡丁玲作品,寫了許多丁玲的事,連文字都學丁玲。雲姑說楊桃信上數了一下近年過世的老同學,都七八位,全是她們的知交。她們讀的是南洋左派學校,「紅」得不得了,讀完高中回大陸升學的不少,都遭殃了,六十年代紛紛逃來香港各散東西,遭遇跟雲姑很像。雲姑說楊桃是他們班上最好命的一個,不回大陸,嫁給澳洲華僑,常回南洋訪舊,老同學老朋友消息最清楚。人到晚年都懷舊。我的小學中學大學老同學星散各地,保持交往的不多了,年節通候的倒有幾個。我上個月才知道小學同學黃豆中了風,還在做物理治療,大嫂說康復進程還不錯。我寫《從前》的時候寫了〈古廟〉寫了黃豆,他讀了埋怨我筆下隱掉許多偏黃的艷事。這位老同學一生清貴,一生快樂,一生集郵,晚年他舊藏的珍貴郵票聽說可以買好幾幅最貴的李曼峰。李曼峰的油畫黃豆珍藏六幅,近年賣掉了兩幅。那年我先寫了〈古廟〉才寫紀念老陶的〈寥寂〉。黃豆和老陶命運不同,際遇不同,真是林海音先生閒聊中說的禍福不由人,注定的。老陶早年專替出版社畫教科書上的歷史人物插圖,工筆白描,生動極了,蘇州網師園時期張大千傳授,真本事,當年沒有請他賜一幅存念太可惜了。他臨摹宋代工筆小品也可以亂真,老氣橫秋,古雅透頂。老陶畫雨景更見功力,水墨調淡了染成一片雨影,一蓑一笠盡在雲水蒼茫中,像傅抱石的煙痕,像楊萬里的詩景。今年清明時節老陶逝世四十年了,冷雨淒迷,烟水荒寒,那麼遠,那麼近。


2014-03-16

By Asiapan Talks

午酒歌(董橋)

午酒歌

2014年3月16日

tungchiao20140316

一九七六年早春我在倫敦翻譯《約翰·斯坦培克》,詹姆斯·格雷原著,文評家,史學家,也寫小說,在明尼蘇達大學當過文學教授,也在《芝加哥每日新聞》和《聖保羅先驅郵報》擔任文藝版主編。《約翰·斯坦培克》是明大《美國作家專輯》系列裏的一冊,香港美國新聞處全套中譯出版,一九七五年冬天我先譯了裏頭一冊《凱塞琳·安·泡特》,原文作者小雷.韋斯特是舊金山州立大學英文系教授,我的成大同班同學鄭繼宗在那家大學圖書館主管中文書籍,他說小雷在幾家美國大學教美國文學,也在海外教過書,著述不少。鄭繼宗當完兵才進成大,比我大幾歲,畢了業跟我們班上李蘊姍結婚,一起到美國深造,在舊金山落了戶了。鄭繼宗那些年替我主編的期刊寫過不少文章,我去舊金山看過他們,也去看過他做事的圖書館,舊派讀書人,憨厚熱誠,安份守己,樂天知足。依稀記得那時候著名漢學家葛浩文也在舊金山州立大學教書,中文很好,英譯中國新文學出名,也替我寫過不少文章,我們在香港見過面。多年後李蘊姍病逝。又過了幾年鄭繼宗續弦。我們一班同學轉眼都老了,母校校友通訊冊裏註上「往生」的不少,鄭繼宗去年也走了,走得很快,沒有病痛。《斯坦培克》和《泡特》那兩本小書印出來我都寄給他,他來信說我們也該出版一套《中國現代作家專輯》,三四萬字一本,五四以來重要作家都收進去,邀請台灣香港學院中人分頭撰寫,「多麼有意思」。他還說起倫敦大學亞非學院圖書館中文藏書多,很想親自去看看,可惜很難成事,只好靜待機緣。畢竟是圖書館學專家,又熟讀老舍作品,老舍在倫敦的日子他興趣大,很想實地追憶一下。亞非學院從來帶點滄桑,依舊老舍那些年月的樣子,九十年代翻新了,昔日氛圍一絲不存。我讀書那幾年圖書館裏幾個小房間最舒服,都歸研究生專用,一人一間,誰佔用了是誰的,管理員好像從來不過問,房間騰空了先到先得。一九七六年年初一位學長說他去歐洲幾家大學查資料做研究,兩三個月才回來,他的小房間東西都留着,囑我隨時坐進去寫讀,那本《約翰.斯坦培克》我斷斷續續在那個小房間裏譯完。圖書館從來安靜,小房間房門一關更靜,讀書寫作順暢極了。窗外是羅素廣場邊上一排舊樓房的後院,處處老樹,綠影搖曳,有的只見露台,有的只見天井,家家養花,大盆小盆姹紫嫣紅,遠看像油畫,像水彩。學院同學朱莉婭天天下午茶時間總要敲門約我到樓下餐廳歇一歇。她父親是英國人,母親是美國人,小學中學都在紐約讀,大學了不起,讀完劍橋回美國讀了一年哥大再回英國來亞非學院寫博士論文。年輕,活潑,聰明,誠懇,朱莉婭人緣好,學院裏朋友多,外地學生辦申請找宿舍都找她,聽說歐洲遠東歷史她最熟,史學教授把她當助教。朱莉婭知道我譯完泡特在譯斯坦培克,她說她喜歡泡特,不是喜歡她的長篇小說《愚人船》,是喜歡她的那些中篇短篇:「一九六五年我生日那天,我父親送我的禮物是《盛開的猶大花及其他故事》,一九三五年的初版,很好看,至今難忘。」朱莉婭說讀《盛開的猶大花》她憂心她是故事裏的蘿拉,深受天主教教義的薰陶,心中嚮往的是墨西哥馬克思主義者的革命激情,不能愛人,無法被愛,不敢親近她想親近的革命首領,追求的人那麼多她一點感覺都沒有,連她教的那班學童送花給她她都無動於衷。她對革命事業的貢獻只是送麻醉劑給牢獄裏的囚犯讓他們睡着了忘掉鐵窗滋味。泡特借用詩人艾略特詩裏盛開的猶大花做了書名,寓意基督猛虎趁着沉淪的五月天悄悄在低語中蠶食山茱萸、栗子和猶大花。猶大花象徵出賣基督的猶大,蘿拉背棄基督背棄革命首領背棄吃了過量麻醉劑死去的囚犯成了她背棄人性的行為。朱莉婭說泡特書裏那些神話那些象徵宣示了她卑微的信念:只有古老的信和愛才是真理,才能體現人生開花結果的本質,不論社會的體制是一套新體制還是舊體制。《盛開的猶大花》早年我讀的版本是重印本,不知道擺進那一堆書裏,找不出來了。中文譯本倒是進了美國新聞處做事讀的,忘了譯者是誰,記得譯文甚好,劉紹銘告訴了我,姓謝,名字我又忘了。Judas tree 辭書上說是南歐紫荊,相傳猶大出賣了耶穌滿心內疚自縊在這種樹上。中譯猶大樹、猶大花比紫荊樹紫荊花切題。泡特十九世紀末葉生於德克薩斯州的印第安河鎮,在路易西安那州修女學校受教育,第一位丈夫是外交官,住過紐約、墨西哥、巴黎和歐洲幾個城市。《盛開的猶大花》是她第一部小說集,一九三○年九月十一日初版,不是朱莉婭說的一九三五年,一九三五年那本是小說集重編本,多收了許多短篇。泡特活到一九八○年九月十八日死在馬利蘭州養老院,九十高齡了。她說她寫書總是從最後一頁最後一段最後一行寫起。在我模糊的記憶中,《斯坦培克》比《泡特》難譯。讀原著,泡特好像也比斯坦培克容易讀。斯坦培克太美國了。海明威最好的作品背景都是外國背景,筆下的天地不那麼美國,地域色彩沒那麼濃。維廉.福克納哥特式小說給美國社會罩上一層迷霧,彷彿屬於另一個時代另一種氛圍,共鳴幅度寬大些。費滋傑羅和斯坦培克一樣,一些優秀的小說都寫美國,費滋傑羅刻劃美國豪門美國咖啡館美國私酒商人和美國心理醫生診症室,斯坦培克刻劃加州果園和大蕭條時期的荒原貧民窟。他們儘管不是同一路的作家,筆下同樣展示了人性的枷鎖和美好的熱望。費滋傑羅的詩意是頹廢的酒意。斯坦培克的詩意是荒蕪的寒意。翻譯家湯新楣有一回告訴我說,論作品的史詩氣魄,斯坦培克比費滋傑羅宏博得多。斯坦培克早歲一邊靠勞力謀生一邊寫作,一九二○年代幾次進出斯坦福大學,沒有拿學位。一九三五年寫墨西哥裔美國居民生活境遇的《托第拉公寓》忽然成名。翌年那部《目的不明的戰爭》公認是最優秀的英文小說之一。接着的《人鼠之間》是中篇,我第一次讀斯坦培克讀這本小說,好像沒有《怒火之華》好看。二次大戰期間他寫了一些宣傳作品,《月落》是一本,寫挪威人在納粹時期的遭遇,運筆稍稍隔了些。五十年代他文名下滑,寫了三部小說只剩《伊甸園東》拍了電影紅了一陣。一九六二年他拿諾貝爾文學獎,一九六八年六十六歲逝世。奇怪,我喜歡《怒火之華》裏俄克拉荷馬州佃農喬德一家的故事:給人攆出原居地,一家人坐上一部破貨車一邊逃難一邊尋找「回家」的途徑,終於到了加州那片果園那片田野。都說這部小說破了格,故事是流浪的故事,文筆是流浪的文筆,沒有中心,沒有支柱。其實,書中一段描寫烏龜過馬路的頑強行徑我印象很深:「只有一個戒律:求生」。那是中心,那是支柱,那是荷馬史詩《奧德賽》裏奧德修斯十年流浪的現代倒影。八十年代我在舊金山一家舊書店翻書,美國友人簡妮跟老闆熟,老闆捧出一堆斯坦培克作品,全是初版,品相簇新,說是一位藏書家放出來的珍品,開的是全套價錢,不可散買。我嫌貴,放棄,簡妮全要了,說斯坦培克初版市面流通不多,將來會很貴。簡妮繼承父業買賣舊書,眼光犀利,判斷精準。二○○六年了,二十年前那堆斯坦培克的價錢還不夠買一部《怒火之華》初版,簽名本還要貴。我書房裏這部初版《怒火之華》全靠友情和緣份半價拿到,品相也簇新。不少藏書家買新出版的書都買兩本,一本買來閱讀,一本買來珍藏,珍藏本多年後還跟新的一樣,朱莉婭說的。她說她父親就是這樣一位書癡。許多年不見朱莉婭了,我離開英倫沒幾年她拿了博士學位去坦桑尼亞。過了一年多風景明信片說在米蘭,嫁給意大利商人,懷孕了。隨後好幾年沒有消息,一年夏天我在米蘭撥了她給我的電話號碼線路切斷了:我的下午茶同學從此不見了。記得朱莉婭要我讀凱塞琳·安·泡特短篇小說《Noon Wine》,說寫得細膩,寫德克薩斯州農人湯普森的故事,寫他誤殺了闖進他農莊的人引起的心理影響。那個短篇寫得很長,文字考究,細節記不真了,《凱塞琳·安·泡特》裏篇名中譯叫《午酒歌》,很典雅,也許是我譯的,也許是我沿用美國新聞處版本的譯名,忘了,懶得查,幾十年前舊事,像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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