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eoWHY 人生苦短,爱生活,爱唧哦歪

2013-07-30

By Asiapan Talks

和小范聊天(董橋)

和小范聊天

2013年7月28日

tungchiao20130728

暑假了。舊金山簡妮的老朋友小范來香港玩,下了飛機打電話說來看我,帶了簡妮送給我消閑的幾本小書。小范早年我在舊金山見過,台灣去的小伙子,讀藥劑學,在藥廠做事,愛藏舊書,拜簡妮做老師,集藏許多現代美國初版小說,版本熟極了,很好學,很厚道,娶美國太太,叫安妮。濶別二十年,小范發福了,禿頭了,路上碰見我只怕認不出。也六十了,說安妮患癌,過世快兩年半,藥廠他不做,轉去藥房做些閑差,做短工,殺時間。兒子早成家,在影片公司工作,用不着他操心:「好多年沒回台灣,這趟先來香港買點東西帶回台北看老母親,老親戚,」小范說。「近鄉情怯,台灣不是從前的台灣了。」是江浙人,國語依舊台灣外省人腔調,扁扁的,很親切,六十年代聽慣了,美國住了幾十年一點不變,連英語都是台灣外省人的美國口音,像宋楚瑜像馬英九,跟台灣本省人講的美國口音不一樣,跟連戰也不一樣,連戰講閩南話,國語閩南腔不重,英語反而聽得出一點本省口音。余光中又不一樣,永春人,國語標準,美語也標準,語言天份高。小范說我不點破他沒留意,一點破真的很有趣:「台灣外省人裏山東老鄉的山東國語我小時候會學,隣居住了一家山東人,小孩一起玩,」他說。「山東人說英語也帶山東腔,重極了,舌頭捲得厲害。」成大我的老同學馬忠良是山東陵縣人,少年時代是流亡學生,跟着國軍一路撤到台灣,退了伍進成大,很用功,會吃苦,天天一早在校園僻靜角落背誦英文,背誦詞典,畢了業到美國深造,拿了博士回母校教書,終於當上我們學校文學院長,了不起,八十歲了國語美語依舊帶山東腔調,剛出版一部回憶錄叫《從二等兵到教授》。小范聽了好奇借走了馬忠良那部自傳。小范是天生書癡,說沒救藥了,整個星期六下午翻遍我家英文舊書,喜歡的裝幀都拍照記筆記,說桑科斯基孔雀裝《魯拜集》是鎮宅之寶,去年美國一位藏書家在簡妮書庫裏說起這部寶石經典,倫敦書商探聽出藏書家賣到東方去了,沒想到躲在香港董家。小范說《魯拜集》他收了八種裝幀,美國舊書市漂亮的如今難得一見,藏書家都不放手。小范懂書,簡妮誇他裝幀比她懂得多。我家一部亨利.伍德一八九五年裝幀的瑪麗女王痛史他說是稀世的珍品,是十九世紀老伍德親手做的裝潢,跟後來徒子徒孫的手工大不一樣,封面上皮壓徽章只有老一輩名匠會做,是同時代蘇格蘭女裝幀家安妮.麥當勞發明的技藝,安妮是愛丁堡工藝社領袖:「名字跟亡妻一樣,我於是格外留意她的手藝。」小范說安妮幾位弟子十九世紀末葉都在伍德裝幀作坊裏做事,我這部書的皮雕駿馬手藝二十世紀會做的工匠不多。瑪麗女王是十六世紀蘇格蘭女王,詹姆斯五世和法國妻子吉斯的女兒,出世六天繼承王位,住過法王亨利二世宮廷,通拉丁語、意大利語、西班牙語和希臘語,法語是母語。長得美艷,熱愛詩歌音樂,嫁給亨利二世之子法蘭西斯。一五五八年伊麗莎白在英格蘭登基,稱伊麗莎白一世。照世系,瑪麗是英格蘭王位第二號繼承人。天主教徒愛說伊麗莎白是私生女,瑪麗才是合法女王。亨利二世一死,法蘭西斯登基,瑪麗成了法國王后,不幸十八歲守寡,回蘇格蘭嫁了一次又一次,受迫遜位,逃往英格蘭伊麗莎白一世宮中避難,沒想到伊麗莎白囚禁了瑪麗十八年,一年四季靠綉花飬狗玩鳥自娛,想盡方法脫離囹圄,先是提出上訴,繼而暗中謀反,一五八六年陰謀暗殺伊麗莎白一世半途敗露。伊麗莎白眼看瑪麗一日不死,她的王位一日不穩,英格蘭法庭於是不顧瑪麗是隣國君主,迅速開審判决,砍頭處死,才四十四歲。她監禁和處死的城堡叫福瑟臨黑Fotheringay,英格蘭北安普敦郡教區,我家這部書的書名叫《福瑟臨黑悲劇》,作者是史考特夫人Mrs. Maxwell Scott。這部書英國知交李儂八十年代找到一部,我借來讀過,札納朶夫裝幀,也很漂亮。史考特夫人文筆流暢,資料豐富,全書脫稿了又陸續找到新文獻,新材料,有些插進原稿中,有些添在脚注裏,書尾寫砍頭前夜和砍頭當天的情景李儂說修改了好幾遍,材料太多了。一九八七年隆冬我重訪英倫,舊書商克里斯替我找到了一部,不記得是誰的裝幀,冒着微雪捧回肯辛頓寓所,徹夜爐邊翻讀,發現書中好幾頁蛀得厲害,擔心蠹魚還要接着肆虐,翌日趕緊還給克里斯。手頭亨利.伍德這部是美國舊書商在巴黎巧遇的,電郵傳來彩照問我要不要,我一看確實精緻,不敢拖延,回電買了。小范說遇上這樣的經典一遲疑往往錯過:「這種苦頭我吃多了!」他說法國書籍裝幀歷來傲視歐洲,古籍期刊前年有一篇文章說,英國頂級裝幀家裝幀的頂級經典法國藏書家珍藏不少,可見法國人重視裝幀,藝術品似的寶愛。李儂老早留意到這個現象,八九十年代她在法國找到不少英國裝幀名家做的老書,價錢儘管貴些還是要,倫敦沒有巴黎才有,她說太可恨了。簡妮去年告訴我說小范這幾年收進不少private press印製的好書,集存了一兩百種了,很難得。Private press英漢詞典上注釋說「(非營利性小規模的)私人印刷所(原為消遣而開辦)」。小范說其實是小圈子不是「私人」。「印刷所」規模好像大了些,也不貼切。小型手工業工作塲所中文叫「坊」,又古雅又切合,比如油坊,染坊,磨坊,private press乾脆叫印書坊其實很相宜,沃爾浦爾Horace Walpole的Strawberry Hill叫草莓山印書坊多好聽。小范到底是老台灣老民國的老學生,中文地道,辭彙正統,洋化中文他看不上眼,說全污染了。印書坊英國十七世紀剛崛起,十八世紀草莓山印書坊老一輩英國藏書家都熟悉,老威爾遜早年給我看過他珍藏的草莓山印書坊小書,小箱子裝得滿滿的,一本一本都古樸,都典麗,李儂想買幾本他不給,說還不齊全,還在找,零賣抽走一種全套就破相了,價值大跌。老威爾遜說草莓山之後是十九世紀維廉.莫里斯的凱爾姆斯特出版社,規模大,立意不離傳統的印書坊,專出考究的好書,產量多,收集齊全也不容易,戰後他珍藏的那些美國一位藏書家重金買走:「那年月生計苦拙,百廢待興,賣了換現錢防飢似乎不算罪孽。」老頭是典型英國讀書人,很低調,會自嘲,守分寸。他說接下來是溪谷印書坊,金公鷄印書坊,典範印書坊,一家比一家大,理念很傳統,經營很現代。小范說金公鷄和典範出的書都貴得很了,不值得,不如用那筆錢買名家裝幀的舊書,買溥心畬的小畫。溥心畬他偏愛,又是老民國的品味。他說他老家早年只掛溥先生的字和畫,老爸是溥迷,去過台北臨沂街六十九巷十七弄八號拜訪溥先生:「光是溥儒小寫意小手卷小冊頁小楹聯我家起碼珍存三四十件,老爸晚年送人送掉一大半,家裏剩下的那些我母親不讓動。」我家客廳那幅仕女圖一九七二年《大人》雜誌做過封面,小范問我拿一百種印書坊的書跟我交換我肯不肯?不肯,兩百種也不肯。還有一幅朱砂《鍾馗驅厲圖》朋友剛給我帶過來,台北張勝正舊藏,張先生早年開裝池店,跟張大千溥心畬很熟,南張北溥作品珍藏不少。小范說他老家也有溥先生一幅鍾馗,長年對着大門掛,驅邪,比我這幅大:「大了降魔威力應該會大些!」他說完大笑,像個頑童。簡妮送我的小書有一本寫倫敦閑逛《Wanderings in London》,一九二五年美國布魯爾Luther A. Brewer隨筆,寫倫敦買舊書買名人信札的故事,很好看。小范最想要俞平伯信札,問我俞先生寫給艾德林那封可不可以勻給他?那封信是一九五九年寫的,俞先生那時候的小楷最漂亮,跟寫給艾德林的《牡丹亭雜詠》斗方同一天執筆,難得我都買到了,綠葉牡丹分開了不好。「吾生也晚,」小范苦笑說,「輕舟過了萬重山了!」


2013-07-30

By Asiapan Talks

黃莘田遺墨(董橋)

黃莘田遺墨

2013年7月21日

tungchiao20130721

一九六六年晚春,小學同學黃豆的三叔從泉州輾轉逃來香港。黃豆早一個星期從南洋趕來等他,說三叔一到馬上辦手續讓他回南洋住。那時候香港南洋出入境和居留手續麻煩,聽說都要找人疏通打點,有幾家旅行社專辦這些程序,兩地都設辦事處,申請人要天天催,耐心等。黃豆和三叔住灣仔六國飯店。三叔五十上下,很高,很瘦,黃豆說他當老師,教國文,學問大好出了名,戰前在廈門出過幾本書,編過明清筆記文學鈎沉,舉止言談斯文得不得了,國語閩南口音重,一字一句說得慢極了,很好聽。叔姪倆不熟香港,話也不通,我天天下了班陪他們逛街吃飯聊天,聽三叔說了許多故鄉故事。他說人民政府政策陰晴難料,出來不容易,路條一批立刻走,行囊裏藏着一方心愛的硯台,千山萬水總算平安帶出來留個念想。三叔善書法,一手文徵明漂亮極了,也愛舊硯,家裏藏了五方清代端硯,室名「五研齋」,比不上黃莘田的十研齋,輸給了李日華的六研齋,雕工倒大好,家中那四方不如帶出來這方精緻:「顧二娘的款,都說假,我說真,」三叔說,「自家高興就是真,你們說?」我和黃豆都不懂,三叔說真我們也說真。硯石極細極滑極溫潤,像美人肌膚。色青紫,微帶褐,硯面刻蕉葉,硯池刻月亮,硯背刻隸書硯銘,作者和銘文不記得了,下刻「吳門顧二娘製」。多年後我在台灣故宮博物院看到蘭千山館一方顧二娘蕉月硯,黃莘田舊藏,一樣鑿月為池,一樣蕉葉掩映,背面雕老僧抱膝坐蒲團觀書,黃莘田銘文字字俊秀,「吳門顧二娘製」行楷也漂亮,做工好像比三叔那方老練,氣韻好像也更勝一層,不知道,很難說。橫豎三叔兩手捧硯一臉欣喜的樣子我印象深刻:千金買得半輩子的高興,值了!張中行先生說啟功先生是文物鑑定大專家,也愛藏硯,康熙御用洮河石硯他有,雍正賜給田文鏡玉音端硯他也有,都是世間稀品。有一回張先生問啟先生:「您見過多少真顧二娘做工的硯台?」啟先生說:「沒見過。」張先生再問:「看刀法,看風格,您能斷定是顧二娘嗎?」啟先生說:「不知道。」六字交卷,言簡意明,張先生說:「我是啟功先生的信徒。」讀書人玩文玩離不開書裏熟悉的清雅,玩的無非一個「古」字,真真假假反而是餘事了。六研齋紫桃軒蕩起一陣煙波,案頭清玩當下件件都化成釣徒。《骨董瑣記》裏稍稍提了一筆,坊間一壜一罐也認出六朝遺韻。畢竟是舊派人,長輩前輩都玩硯,我閑來也翻書讀了許多古硯的故事,囊中餘錢買過好幾方風雅的影子。都在黃老先生大雅齋二樓挑的,雕工好,石材好,多學學,都不貴。偶爾遇見精品,老先生來價貴開價也貴,思量好幾天還是要了,忍不住,放不下。《硯譜》、《硯箋》還有高鳳翰的《西園硯史》都讀了,長見識。有一回,亦梅老師來香港,一見我家案頭堆了幾方舊硯,他說黃莘田贈顧二娘的七絕寫得最好,隨手拿紙拿筆默寫一遍:「一寸干將切紫泥,專諸門巷日初西。如何軋軋鳴機手,割遍端州十里溪。」顧二娘是清初吳門人,姓鄒氏,嫁顧啟明,是琢硯名家顧德鄰子婦,住蘇州專諸巷。張中行先生說一九七六年他去過專諸巷,顧二娘故居找不到,巷裏還有一口古井,猜想顧二娘常到那裏汲水,張先生寫了一首七絕,末句「故井空餘洗硯情」,甚佳,說如果井是乾嘉年間的井,末句那個「情」字就沒法安排,「韻事就成為憾事了」。文人多事,好古,貪玩,今昔一樣。黃莘田是黃任,愛端硯,號端溪長吏,晚年又號十硯老人。福建永福人,生在白雲鄉。少年隨父黃湛到省城赴任,居外公許友墨庵。康熙年間中舉,七次進京會試不第。字先學林佶,後學汪士鋐,拜王士禎學詩。雍正二年赴京應知縣考選,成績優等,授廣東四會縣令。為官清正,秉性耿直,無俗吏態,不屑逢迎,觸怒上司,劾其縱情詩酒不治事,拂袖罷官,壓裝惟端硯數方和詩束兩牛腰而已。回外公墨庵舊址,改名香草齋。齋中藏書千卷,名硯十方,齋名叫十研齋。研即硯。黃莘田歷康熙、雍正、乾隆三朝,活到八十六歲,一生作詩數千首,存世九百首,七絕佔六百多首,有《秋江集》、《香草齋詩鈔》、《消夏錄》,詩傳八閩,譽流全國,都說他的七絕寫得好。《香草箋》聽說台灣風行,家弦戶誦,影響台灣幾代詩壇,沒見過,下次去台北找找看。乾隆二十二年受聘助修《福州府志》,又受湧泉寺僧侶委託主修《鼓山志》。連我故鄉泉州的《泉州府志》也請他纂修,沒編完丁母憂歸里。黃莘田舊藏名硯台北故宮博物院三十幾年前展覽過幾方,沈茵開車帶我去看過,是蘭千山館主人林季丞的藏品,編入《蘭千山館名硯目錄》。蘭千山館藏硯很多,很精,也許不輸李日華金冬心,目錄圖片靠現代攝影技術做得很逼真。我還是偏愛古時候手繪硯譜,高鳳翰《硯史》夠好了,《西清硯譜》更了不得。月初我在上海拍賣會圖錄上看到黃任寫的一幅小立軸,行書甚佳,我和陸灝都看真,黃偉明到上海跟幾位懂行的人看了也說好,我僥倖拿到了。錄兩首七律,署「黃任作於十研軒中」,鈐朱文「黃任之印」,起首印是「困學」二字:

金泥金薤玉蟾蜍。茗飲爐薰午睡餘。
休畫南朝名士餅。愛乘下澤善人車。
殘陽返照如初地。宿墨重新是舊書。
不信膏粱能養老。野翁靈府本清虛。

集蓼茹荼亦可憐。形神知不及從前。
鮮民未死至今日。老淚翻流於少年。
四海賓朋書契闊。一燈兒女話纏綿。
衰齡不必傷憂樂。世味無如道味堅。

兩首七律都在《秋江集》卷六,原題〈八十生日漫成長句十首自感自嘲不知工拙也〉。行書立軸第一首是書裏的第三首,第二首書裏也是第二首。「宿墨重新是舊書」《秋江集》裏作「宿習」。「老淚翻流於少年」書裏小註「去年元孫年十九而殤」;「衰齡不必傷憂樂」行書脫「齡」字,「憂樂」書裏作「哀樂」。《秋江集》寫端硯的詩好幾首,〈贈顧二娘〉也在。哭亡妻二十八首七絕很動人,裏頭那首寫生春紅端硯格外沉痛,說他在端州的時候妻子蓄養一方端硯,色紅褐,借蘇東坡「小窗書幌相嫵媚,令君曉夢生春紅」取名「生春紅」,終日摩挲,愛不釋手,邇來硯匣塵封,啟而視之,墨瀋津津欲滴,室人逝已兼旬矣,悲何可言:「端江共汝買歸舟,翠玉明珠汝不收。只裹生春紅一片,至今墨瀋淚交流」。生春紅輾轉歸了蘭千山館主人,台北故宮展覽細看過,還無恙,橢圓形,琢雲紋,老得溫文,紅得婉約,硯背刻詩和小跋,乾隆甲子二月題,黃莘田小工楷真清麗,大才子也,張中行先生說他千金買硯,千金買婢,婢叫金櫻,林下享盡清福了。古硯多故事,故事多淒美。八十年代黃豆告訴我說三叔去了南洋沒兩年娶得一位孀居麗人,朝夕共讀,耽緬書畫,一九八三年麗人遽逝,三叔大慟,說妻子生前最愛那方蕉月硯,講好陪她入土。我想起五十多年前我回台灣升學,南洋夏老先生要我帶「玉潔硯」到新竹送給蘭姑,水坑端硯雕玉蘭花我只見過那一方,至今見不到第二方了。我成大畢業翌年夏老先生病故。蘭姑虔誠禮佛,長年茹素,活到九十八歲一眠而終。新竹那所平房我喜歡,前院後園樹影婆娑,風一來一片絮語,蘭姑聽得入神,聽說年前拆掉了,起高樓了,造孽。


2013-07-30

By Asiapan Talks

雨天的書(董橋)

雨天的書

2013年7月14日

蔡浩泉設計《戰地春夢》封面

蔡浩泉設計《戰地春夢》封面

那年寫管先生我沒寫殷先生。殷先生是管先生管太太的老朋友,管太太上海求學時代的學長,兩家一九四九年先後南來,空閑經常叙舊。滿頭花白,一臉風霜,殷先生樣子比管先生老多了。管先生府上掛的張伯英「因園」小匾我舊文裏說是勝利後杭州友人送給管先生,那位友人是殷先生。管先生向來跟着管太太叫他殷大哥。宋淇先生說老管英文頂呱呱,老管倒說殷大哥的英文那才叫頂呱呱:「老上海一位英國牧師的入室弟子,十二、三歲寄宿在牧師家裏後花園,一住五六年,讀遍牧師家的各科藏書,一口英語順溜得不得了,簡直葉公超!」殷先生話不多,很嚴肅,每回在管先生家見了我總要先問一句:「在讀什麼書?」有一回我說在讀夏洛蒂.勃朗特的《雪莉》。殷先生點了點頭淡淡一笑說:「還是珍.奧斯丁好。」七十年代我去了英國,八十年代初回來,這期間斷了殷先生的消息。是一九八七年了,我在中環皇后大道上巧遇殷先生,暌違多年,依然滿頭花白,一臉風霜,也許老了幾十年再也不顯老了,清瘦了些,精神很好,人也開朗,說花甲過了,退休了,快去美國跟女兒一家團聚。我學他從前的口氣低聲問一句:「在讀什麼書?」殷先生愣了一下仰天大笑:「在讀《儒林外史》,」他一本正經回答說。我又學他口氣說:「還是《紅樓夢》好。」殷先生一高興拉我去文華喝咖啡,一坐下來趕緊承認是《紅樓夢》好,儘管沒寫完。《水滸傳》腰斬了,《金瓶梅》是禁書,《紅樓夢》沒寫完,《海上花》不出名,張愛玲說只剩《三國演義》、《西遊記》、《儒林外史》是完整普及,三部倒有兩部是歷史神話傳說,缺少格雷亨.葛林說的「通常的人生的迴聲」,貧乏了點。殷先生說我們這代人讀《紅樓夢》長大,處世的啟蒙情愛的啟蒙雲雨的啟蒙全在書中。宋淇先生說老了再讀另是一番滋味,他零零星星寫下一段段〈紅樓識小〉交給我刊登。前輩用功,晚輩効仿,誰敢疏懶?殷先生自嘲我們都成小老頭了,連英美當代名著都要跟在夏濟安宋淇張愛玲喬志高吳魯芹後頭追,讀完原文還要研讀中文譯本。張愛玲說中國文化古老,承先啟後,滲透深遠,中國人一代一代傳下來都不太天真,談戀愛含情脈脈,親情友情也多約制,「爸爸我愛你」和「孩子我也愛你」只能是譯文。她說惟獨小說斷了這一脈薪傳,小說裏我們不是文如其人,一味呼天搶地,耳提面命,誨人不倦,而且像她七八歲的時候看電影,看見一個人物出場就急着問:「是好人壞人?」她說難怪平淡而微妙的吳語小說《海上花》教人「嘴裏淡出鳥來」。張愛玲不甘心,發興譯出《海上花》國語本。《海上花》我讀了原作才讀張愛玲的譯本,原作很通俗,譯本很斯文。我告訴宋先生張愛玲《紅樓夢魘》寫得真好,《海上花》她也這樣寫也許比改寫國語好。宋先生輕輕一笑,很含蓄,很深遠。《海上花》國語本〈譯者識〉裏張愛玲說書中典故幸而有宋淇夫婦幫忙,「本來還要多,多數在刪掉的四回內。好像他們還不夠忙,還要白忙!實在真對不起人。」殷先生說小說評論張愛玲是高手,夠慧黠,夠尖刻,不多寫真可惜。過了一個多星期殷先生來電話約我老地方喝咖啡。一坐下來不等我問他先說了:「在讀各家寫董其昌的文章。」我說正巧,我請朱家溍先生寫董其昌論骨董的條幅寄到了也裱好了。殷先生心急,喝完咖啡跟我回我家看朱先生的墨寶:「玩骨董有卻病延年之助。骨董非草草可玩也。宜先治幽軒邃室。雖在城市,有山水之致。於風日晴和之際。掃地焚香烹泉。速客與達人端士談藝論道於花月竹柏間。盤桓久之。飯餘晏坐。別設淨几。鋪以丹罽。襲以文錦。次第出其所藏。列而玩之。若與古人相接欣賞。可以舒鬱結之氣。可以歛放縱之習。故玩骨董有助於卻病延年。董橋先生命書董思翁語。朱家溍。」殷先生說他近來忽然很想研究董其昌生平,順便看看董其昌和晚明名士的交情,那幾天在翻讀陳眉公資料。殷先生還說前輩凋零,會寫字的老人漸漸少了,應該懇求善書法的前輩多揮毫多留傳,像朱先生這幅,太珍貴了:「張愛玲輕輕寫了一下朵雲軒箋紙上的花影淚痕我們已然撩起懷舊的幽情,」殷先生說,「何況前輩們這樣的精筆妙墨!」他看到余英時先生給我寫的條幅連連稱讚。吳魯芹先生那幅他也敬佩不已。臺靜農先生行書他說是倪元璐再世。殷先生家明清書法家作品珍藏不少,早年常帶幾件到管先生家讓我們品賞。民國的也多,沈尹默沈從文俞平伯周作人都不大,都精緻,記得一幅俞平伯斗方管太太喜歡要走了。女書法家那時候管家殷家都藏馮文鳳。殷先生抗戰時期跟着大人去看望過沈尹默,言談間說起沈先生有個女弟子書畫俱佳,名字不記得了,我猜是張充和。我拜識張先生是許多年後的事了,她稀世的墨寶寒齋珍存好幾件,可惜殷先生不在了看不到。管先生殷先生都想要胡適的字,五六十年代香港坊間沒遇見過,台灣偶然有,不多,胡先生還在世。都是老民國的烟簑雨笠,裱好了掛起來竟是柳骨顏筋的景觀。書法藝術殷先生說只有漢字最深邃,名士椽筆尤其值得玩味。他說二十歲生日那天他的英國恩師送給他一封喬伊斯親筆短簡,那時候《尤利西斯》很紅,人人讀不懂,人人爭着讀,珍藏這位大文豪筆迹大家都很羨慕:「只是名氣大,字迹小,橫看豎看還不如胡適梁實秋寫的英文字瀟灑,真奇怪!」殷先生說來了香港英文書都跟倫敦紐約書商郵購,紐約一位書商寄來一部一九四○年初版《戰地鐘聲》,海明威題字送人,字也是小小的,一點不陽剛,文如其人字不如其人,有點失望,幸好那時候不貴。海明威的《戰地春夢》殷先生說湯新楣翻譯得好。那部譯本我逐句對照過原文,學到太多翻譯竅門了,跟我編校姚克翻譯的《推銷員之死》一樣得益良多。我在美國新聞處今日世界出版社工作那麼些年彷彿再讀一次外文系。湯先生翻譯《戰地春夢》期間宋淇先生給了他不少提示,拿原著逐句斟酌,幾種中譯本也隨時參考。宋先生給湯先生的信湯先生影印了副本給我,果然比翻譯課講義好看。今日世界中文譯本卷首收了張愛玲譯的〈論戰地春夢〉和宋淇先生的〈介紹戰地春夢新譯〉。張愛玲這篇譯文很長,原作者羅柏特.潘.華倫是美國當代傑出小說家、詩人、批評家,當過耶魯大學教授,這篇長文成了美國一九四九年新版《戰地春夢》的序文。今日世界出版社翻譯許多美國小說,作品評論和作家傳記也譯了不少,張愛玲這篇譯文有沒有收進美國作家專輯系列我不記得了。那個系列都不厚,很簡明,中英對照,原著都是美國名家執筆,我翻譯過兩本,一本是《凱瑟琳.安.泡特》,寫《盛開的猶大花》出名,一本是《約翰.斯坦培克》,今日世界出過他的《人鼠之間》。殷先生說美國新聞處所有中文譯本他集藏多年,冷戰時期美國官方文化統戰做得密,推介美國思潮無微不至,港台兩地不少作家學人都是譯者,是西學東漸一段新奇的歷程,那些書難找,林冠中偶爾會找到。六十年代《讀者文摘》也在那樣的政治氛圍裏來香港出版中文版。殷先生好像先認識林語堂後認識林太乙,好像也替《讀者文摘》翻譯過文章。林太乙一手創辦這個中文版,叫好叫座,她退休前找我接掌她的職位殷先生極力慫恿我應承。真是歲月如流。一*九八*九年夏天北京六*四開槍,那年冬至殷先生殷太太移民美國,我到啟德機場送行。殷先生慨歎他不屑為這個時代豎碑立傳,也不屑給這個時代診斷病情,他的行踪只是一個沮喪的象徵,像海明威小說裏的雨:「過了一會兒我走了,出了醫院在雨中走回旅館。」《戰地春夢》這樣收筆。


2013-07-30

By Asiapan Talks

查珉(董橋)

查珉

2013年7月7日

tungchiao20130707

上環一帶新近開了一些小客棧小酒館,西洋人喜歡,酒館門口午後酒客雲集,晚上更熱鬧,情調有點像歐洲。那天趕去斜街小客棧她早在會客廳裏等我。叫Charmian,戴立克的學生,中文名字叫查珉,戴立克取的,比英漢詞典上音譯查米恩秀雅。珉字漂亮,美石如玉叫做珉,從前寫成瑉。珉和玉不同,玉金貴,珉檔次低些,陸放翁說「世方亂珉玉,吾其老江湖」。查珉祖籍威爾士,倫敦成長,早年常常跟着戴立克,小淘氣,話很多,一轉眼儀態端凝,言談矜重,過四十的絢麗少婦了。說是在電視台工作,紀錄片劇務,這趟出差到日本,攝錄隊完工回英國,她繞來香港玩三天轉去北京看長城,看故宮,再從北京飛英國。她老師戴立克是中國通,漢學家,愛吃上海菜,囑咐她一定懇請我帶她吃一頓上海館子。查珉想起我和戴立克和李儂不少英倫舊事,說好幾回跟着我們逛舊書店逛美術館:「那時候倫敦多麼古舊多麼幽靜!」她說李儂幾乎沒變,依舊悠緩,依舊嫵麗,依舊會做最好吃的涼拌色拉,前兩年電視台還到她家拍她的藏書,聽她談倫敦舊書市場的變遷,談書籍裝幀流派。他們原本還要拍她逛舊書街她不肯,說那些年一起獵書的老朋友都星散了,沒意思,書商也不是那些年的書商,不相熟。查珉娓娓訴說李儂電視攝影機前的訪談經過,笑靨神情頓時也有點像李儂。絢麗的英國女人都蘊蓄着英國庭園夏季花草的秀潤,有點羞怯,有點嫽俏,有點嫣綿。查珉說兩個月前戴立克請李儂回家吃晚飯,命令她去幫師母張羅菜餚,大伙忙了一整天也熱鬧了一整天:「李儂帶了一部斯溫伯恩Swinburne日出前之歌《Songs before Sunrise》給戴立克看,說書商先發電郵給董橋看,董橋讓給她買了。」是一八九二年版本,利威耶精心裝幀,極典麗,李儂早幾年跟我說起過這個精裝,說始終碰不到。那麼巧我遇上了,當然讓給她。是哪一位英國藏書家的舊藏我不記得了。倫敦拍賣過,有著錄,李儂是在一本老圖錄上看到的。斯溫伯恩這部《日出前之歌》跟他的《意大利之歌》一樣,都在詠讚馬志尼Giuseppe Mazzini一生志業。馬志尼是十九世紀意大利復興運動民主共和派領袖,是政治思想家,創立青年意大利黨,主張廢除君主專制。斯溫伯恩《日出前之歌》早年牛津一位老師說寫得好,長詩裏致美國詩人惠特曼一節不錯,寫意大利中部古城錫耶納也有氣勢。那年我去錫耶納前夕讀完這部詩。戴立克說他十八歲去錫耶納也帶着這部韻文,書中致馬志尼獻詞都琅琅上口。馬志尼一八三七年移居倫敦,住在一間破舊小屋裏,滿室書報亂糟糟,還有好幾個鳥籠,他愛養鳥。天天到大英博物館看書,跟比他年輕十三歲的馬克思一樣用功。他在英國雜誌上寫文章,為僑居倫敦的意大利兒童開辦學校,不久還創辦《人民使徒報》,揭發英國政府偷拆他的信件害死他兩位革命兄弟。馬志尼好幾次進出英國,好幾次回意大利,跟第一國際成員有過接觸又疏遠了。他說他不能接受馬克思的共產主義也不能接受巴枯寧的無政府主義。一八七○年馬志尼到西西里領導共和黨人起義被捕。意大利雖然統一了,實行的是君主制不是他期望的共和制:「原以為我喚醒了意大利的靈魂,沒想到眼前看到的是意大利的尸身。」兩年後馬志尼六十七歲謝世。那年,斯溫伯恩四十五歲。查珉說李儂那部《日出前之歌》裝幀確實華麗得驚人,戴立克說董橋竟然放手讓給李儂收藏幾乎慷慨得有點失策了。無所謂。論年齒,我和戴立克都比李儂大多了,深交多年,玩書多年,珍本孤本讓來讓去讓慣了。我書齋裏好多稀世好書都是李儂替我找到的。戴立克手頭一些亮堂的典籍大半也是李儂勻給他的。查珉說李儂獵書本事大,倫敦一位書商說他勸李儂寫獵書談趣至今不肯寫。我也勸過她,總說緩一緩,等再老些動筆不遲。麗人興趣多,電話裏說最近在學拼貼藝術,英文叫collage,紙片布塊火柴桿粘貼成畫的工藝,說是大英博物館看了狄拉妮Mary Delany做的拼貼花卉愛上了,拜了一位教美術的老太太做老師,說來日貼出滿意的作品送幾張給我。狄拉妮生在十八世紀,活到一七八八年八十八歲。兩次結婚兩次守寡。典型的英王喬治時代英國閨秀,愛寫信,愛音樂,愛繪畫,愛園藝,愛刺繡,愛剪紙,愛貝殼,愛製陶。交往多名士,作曲家韓德爾、詩人蒲柏、作家斯威夫特、學問家約翰遜、佈道家衛斯理全是她的好朋友。狄拉妮七十二歲那年觀賞天竺葵花盛開,乘興裁剪彩紙粘貼成畫,友人看了都說好,從此埋頭練習,越做越出色,十年間拼貼出一千種植物花卉,遠近聞名。李儂說狄拉妮天生是博物學家,走遍英倫大小公園蒐集花卉做標本,細心採研花朵結構,還用了一些真花花瓣做拼貼素材,作品更見逼真,英國肖像畫家雷諾茲看了驚歎不已,博物學家班克斯說那些作品形似神似,連構造也跟真花相似。狄拉妮拼貼的花卉大英博物館裏珍藏十大冊,鮮活如生,歷久彌新,李儂細看了好多次,說紐約賀卡公司選了四五款複印成空白賀卡一盒一盒配了信封賣,前幾天我在香港英文書店裏買到一盒,想多買都沒有,缺貨。精美的工藝品跟裝幀典雅的經典一樣,歐美各地市場不小,戴立克說這樣的傳統精緻文化從來一枝獨秀,電子科技再昌明都取代不了:「電子書籍方便,做做工具書前途遠大,」他說,「傳統風味的紙本書籍只要裝幀講究,設計精緻,作家名望夠大,式微的日子還遠着呢!」李儂和我大以為然。兩個月前她來電話告訴我說有一部蓬巴杜夫人《Madame de Pompadour》剛讓美國一位舊書商收走,一九○八年版本,一九一二年利威耶精心裝幀,兩代英美大藏書家舊藏,貼兩家藏書票,封面內頁鑲蓬巴杜夫人七彩肖像,十九世紀女畫家C. B. Currie畫在象牙片上裝進小鏡框。封面封底書脊的壓花手藝燙金技術是典範,已然失傳。李儂和我分頭聯絡美國相熟的舊書商,講明找到了我買她不買。我們同一天找到藏主書商,來回議價,一宵成交。書商還有一部裝幀相似的格雷詩集歸了李儂,也是那兩位大藏書家的舊藏。蓬巴杜夫人是法王路易十五的情婦,生在巴黎金融投機商家庭,先下嫁埃蒂奧爾,離了婚去當路易十五私人秘書,封蓬巴杜侯爵夫人。初進凡爾賽宮行事謙遜,住在頂樓普通房間,處處取悅宮中顯貴,一心討好皇后瑪麗。過了五年從頂樓搬進路易十五豪華寢宮。路易十五一邊拈花惹草,一邊慫恿蓬巴杜夫人打點人脈,把持機關,扶助弟弟加官進爵,姐弟聯手興建巴黎軍事學校、路易十五廣場和其他幾處城堡行宮。蓬巴杜夫人盡力照顧畫師、雕塑家、細木工和各門工匠,誠心關照百科全書派作家,致力促成法國與宿敵奧地利結盟,反對德意志基督教新教諸侯。這種種策略儘管高瞻遠矚,不幸招致七年戰爭,腓特烈大帝徹底擊潰法奧聯軍。蓬巴杜夫人一七六四年在凡爾賽宮鬱鬱而終,才四十二歲:「心靈正直,持事公平,名姬如此,曠世罕見,」伏爾泰說。我收到《蓬巴杜夫人》那天李儂來短訊說她的格雷詩集也寄到了:「我成了聶魯達說的春天裏的櫻桃樹了!」查珉聽了說真替李儂歡欣,她說聶魯達原句是”I want to do to you what spring is doing to the cherry tree”。那天走出上海館子我陪她走回上環客棧,小街小巷小店都關門了,街角酒館燈影朦朧,門外散座坐着幾個西洋男女喝酒聊天,人行道上鳳凰樹下三兩年輕遊客揹着背包在抽煙。查珉說香港不一樣了,有點滄桑。


2013-07-30

By Asiapan Talks

坐夏(董橋)

坐夏

2013年6月30日

tungchiao20130630

五十多年老朋友,老穆老了還怪僻,人多的地方不去,陌生的面孔不見,鄉居幾十年,進城辦完事只肯來我家聊天,茶樓絕不去,怕吵鬧。是資深書蟲,近幾年中文書直接向台灣大陸書店郵購。英文新書網上買,舊書英國美國舊書店相熟的幾家都成了朋友。前些年硬朗,常去台北讓沈茵陪他逛舊書店逛古玩店逛故宮。這兩年不去了,嫌麻煩,怕累,惦念沈茵打電話聊幾句大哥高興。稱他大哥其實他只比我大一點點,健康算不錯,時髦病痛有一些,長期吃藥安康粗適。我們這把歲數的人都那樣,宋淇先生叫做帶病延年。上星期雨水豐沛那幾天他說坐雨安居很愜意,佛教叫「坐夏」,夏季三個月雨水多,僧人安居不出,坐禪靜修,白居易〈行香歸〉說「出作行香客,歸如坐夏僧」。夏至前夕天晴天熱,老穆一早來我家還書喫茶,說天蒙亮醒了睡不着,索性搭車搭船過了海慢慢走過來。書是廉泉《南湖集》,線裝上下兩冊,王貴忱先生多年前送我的,中華民國十三年印行。廉泉廉南湖的詩老穆愛讀,我也愛讀,貴忱先生說這套印得好,字大,吳敬恆篆書題封面也漂亮,找出一套寄給我。廉泉無錫人,字南湖,《晨報》副刊常登詩,徐志摩也用過南湖做筆名。號南湖居士,室名帆影樓,夫人吳芝瑛著《帆影樓紀事》。還有小萬柳堂。寫夕陽的詩出名,人稱廉夕陽。光緒舉人,致力辦學,開上海文明書局編印教科書,率先應用珂羅版印刷工藝。辛亥革命期間跟孫中山有交往,京中寓所開放給革命黨人住宿活動。民國建政後隱居。精鑑賞,收藏名家書畫不少。吳芝瑛人稱萬柳夫人,與秋瑾深交,有金石之盟,秋瑾到北京都住廉家,遇難後萬柳夫人和徐自華收殮遺骸,在杭州西湖西泠橋畔建墓安葬。廉南湖一九三二年故世。老穆說南湖詩詞佳作不少,裁了兩條宣紙命我給他寫〈嵐山遇雨〉中那句「雲深僧迹少,樹密雨聲多」,說淺白淺得這樣深幽最動人。寫完剩下一截紙他要我寫〈不忍池畔櫻〉七絕:「絕妙文章在水涯,眉痕深淺艷明霞。一尊未盡忽斜日,夢到江南無此花」。老穆寫詩填詞數十年,喫茶也從來講究,我找出楹聯花箋給他寫了南湖居士名句:「詩思撩人知茗好,夕陽穿樹補花紅」,全詩《南湖集》下冊收了,詩題〈丁未七月十五夜與連仲甫小萬柳堂讌集〉,是兩首七律。老穆說萬柳夫人是清末古文家吳汝綸的侄女,吳汝綸是曾國藩學生,天津知府,京師大學堂總教習,萬柳夫人學問好不奇怪,書香世家,字也不錯,為秋瑾亡魂抄寫《楞嚴經》,一度歸吳敬恆收藏,《南湖集》請吳敬恆題簽自有淵源:「沈茵珍藏吳芝瑛一紙詩箋,邊欄上也有吳敬恆題識,」老穆說。沈茵是我們舊交中收藏最富的人,我和老穆早年在台北買的一點文玩幾乎跟她都有關聯。那天老穆臨走忽然想起腰包裏還有一樣絕品要給我看,又坐下來聊了一陣子。是舊箱籠裏找出來的一塊齋戒牌,六十年代沈茵相讓歸他收藏的,乾隆精工,橢圓形,花邊鏤空,掐絲填翠毛,花朵是寶石鑲嵌,牌面金胎,七彩珐琅料畫花蝶蔬果,一面寫漢文「齋戒」二字,一面是滿文。牌子上下兩端鏤雕如意雲頭穿孔繫繩,上端繫珍珠,下端結絲墜穗。老穆一說我想起當年沈茵答應替我再找一塊,半個世紀了還找不到。也許是深宮裏還是貝勒爺府上舊藏,傳世甚稀。我們幾個知交那時候集藏齋戒牌,都找乾隆工,都珍藏好幾塊,都比不上老穆這塊金貴。沈茵說那年老穆失戀,要死要活,有一天她陪他逛古玩店散散心,老闆娘拿出這塊牌子說是給沈茵留着的,沈茵一看是稀世之珍,當下要了。回家路上老穆越看越愛,愁眉消散,沈茵心一軟放手給了他,還分好幾次還錢:「沈茵菩薩心腸,」老穆說,「丟了女朋友她那是勸我清心寡慾,長年齋戒!」那個女朋友天仙似的秀麗,會唱崑曲,會彈古琴,爺爺是將軍,家裏封建,不久嫁給一位豪門公子,雙雙飛美國留學,老穆半年不到也辭去工作來香港。齋戒牌是古人祭祀佩掛的牌子,《明史禮志》說「戒者,禁止其外;齋者,整齊其內」。清制沿襲明制,清帝清官祭祀都佩掛,是警示也是飾品,持齋不守齋戒必受重罰,齋戒期間飲酒玩樂都削官去爵。沈茵說老穆這塊齋戒牌大內品相,手工精絕,跟他女朋友一樣稀罕,遇不上第二個了。七彩珐琅料畫花卉的齋戒牌我家藏了一塊,畫工細膩,樣子古秀,玩玩已然高興,不敢奢求鑲金嵌寶。老穆說中國文玩書畫我和他這一代人算藏過了也玩過了,價錢一瘋,一切陌生,不再動心;西洋精緻舊書機緣倒是未斷,只是人老了慾望漸漸淡薄,偶然碰上傾心的才買,旁的看看知道了也就過去了。這番話是我心裏話。客居澳洲的李時宇七十初度,電郵轉來毛姆一九四四年七十歲寫的感言,說人生七十年是人類正常壽命,不再是老年的門檻,是老人了,榮辱不計,得失淡然,自適而已。李時宇引《隨園詩話》卷十說「風情之事,不宜於老;然借老解嘲,頗可強詞奪理」,方南塘六十娶妾云:「我已輕舟將出世,得君來作掛帆人」。老穆說文玩字畫已成風情之事,不宜於老,老來偶得一二小品,恰似迎娶少艾為妾,聊作輕舟掛帆人耳。李時宇是我和老穆同代人,讀毛姆,讀隨園,老掉牙的老人老書,新世代不興這些了。臺靜農先生說《隨園詩話》採詩太濫,也是事實,畢竟是宋元人習氣,藉此抒發自家見解而已。多年前我和老穆在台北跟幾位老師夜宵談天,我們說起隨園名字取得雅致,錢老師說隨園四面無牆,鬧鬼鬧賊,人跡渺遠,買食物很不方便,鴟鴞豺狼,不得安睡。這些臺先生也寫過。五六十年代冷氣機不普遍,在台灣在香港我寄宿過的花園宅院都那樣,夏秋兩季天一黑飛蚊如雨,不停噬人,不掛蚊帳睡不着。老穆說他初來香港住梅窩親戚家也經歷此苦,記得他還寫過文章在《香港時報》副刊發表,穿插幾則鬼故事離奇得不得了。六七暴動那年他遷居中環結志街舊樓,說白天菜販喧鬧,入夜鬼影幢幢,貪圖走兩步路是皇后大道,上班方便。結志街在擺花街街尾,英文街名叫Gage Street,上星期英文報上推介小說結志街花月痕《Gage Street Courtesan》,寫一八八三年青樓謀殺案,一位德國船長先開槍殺死一位猶太裔交際花再吞槍自盡。小說作者Christopher New讀過牛津讀過普林斯頓,一九六六年來香港在香港大學教書,當過港大哲學系系主任,住香港三十多年。他說十九世紀末葉歐洲中部加利西亞地區黑市販賣人口猖獗,偷運一批批猶太裔婦女到東方賣淫,上海、孟買、加爾各答、香港都設淫窰接應,結志街命案女主角是那時期苦命的煙花女子:「小說出版買來看看,」老穆聽了說。「怪不得我住過的那幢舊樓外貌是唐樓,內裏客廳卧房衛生間倒是西式格局,看得出西洋人住過,如今都拆掉了,可惜!」那天看完那塊齋戒牌老穆抱怨牌子的晚清錦盒又舊又破,問我有沒有好看些的盒子騰一個給他。我們打開我家幾個樟木箱子一起找,果然找出一個織錦花紋最典雅的空盒,齋戒牌擺進錦盒裏尺寸剛好,窩得穩穩的,像訂做那麼合襯:「今日真是天恩上吉日,諸事順利,」老穆說,「該回家坐夏靜修了。」老頭子迷信,愛看曆書,愛掐手指,愛卜吉凶,沈茵笑他是今之古人,絕了版了,孤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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