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非札记之八:再听小糖人
文艺青年来南非旅行,恐怕不得不听Sixto Diaz Rodriguez,也不得不谈小糖人。2012年,这部名为《寻找小糖人》的纪录片斩获圣丹斯电影节、奥斯卡等多项国际大奖。关于Rodriguez和小糖人的传奇故事,慢慢被大众知晓。
试图用几句话浓缩Rodriguez一生的坎坷和传奇,实在是困难。在美国唱片界,他只是一位如彗星般短命的墨西哥裔唱作歌手,“小糖人”是他发行的首张创作专辑《Cold Fact(残酷事实)》中的一首歌。在美国,他于1970、1971年发行过两张专辑,但因销量惨淡(据说加起来不足十张),很快就被唱片公司解约,正在灌制的第三张专辑也就顺势流产。
Rodriguez如戏剧般的人生就从这些屈指可数的唱片拷贝开始。在发行几年后,这些唱片拷贝中的一张流向澳大利亚,在电台节目中播放后,成为数年不衰的金曲;一张流向位于遥远的世界尽头的南非,继而向临近的博兹瓦纳和罗德西亚(津巴布韦旧名)传播,开启了它们在异国他乡的白金唱片之旅(当然是没有引进版权的盗版行为,美国唱片公司和Rodriguez分文未赚)。纪录片上映后,隐居多年的Rodriguez被美国唱片业重新挖掘,旧唱片再版,新唱片也在筹备中(估计接踵而至的巡回演出已把视力已严重衰退的Rodriguez折腾的够呛)。
现在,在南非三个月的访学马上就要结束,若让我总结在南非的两大搭讪利器,除毫无悬念的曼德拉之外,排第二的恐怕就是这个七十好几的糟老头。我的经验是,曼德拉是全民通吃的搭讪利器,小糖人则是为文艺中老年定制的必杀技。
基本上,不管是在采访后的闲聊,还是在疲倦的长途大巴上,只要我佯装随意地哼上“小糖人”的旋律,立马会有人主动与我聊天(当然哼别的曲子也会有人搭讪)。如果是在正在进行的交谈中提起小糖人,对方则会立即切换至与谈论曼德拉时完全不同的另一频率上。这个频率,是我在四处游荡时最为喜欢,也非常熟悉的。是的,对方要开始分享他/她的个人体验了。
印象比较深刻的一次是,我和编辑F在回家路上聊到小糖人,她一脚猛刹车,差点没把我甩出去——她大概太惊讶于我问到这个问题吧。那是一个又长又累的工作日,我们在晚上八点多才完成与远在巴西的工作伙伴的网络讨论,两人都十分疲倦。但接下来的路程,她欢快地哼起小糖人的旋律,一路讲起她在隔离结束前最后几年的青春故事。
“我们都以为他死了!可是他竟然真的来开普敦开演唱会!我们(指F和未婚夫G)两次飞去开普敦看现场,感动的要死。你知道的,他的那些歌,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对我们是有特殊的政治意义的。”我很少见F这样激动。
F在开普敦出生长大,80年代中期前往南非原住民和有色人种最为多元的德班地区念大学。大学毕业后,她加入创办不多久的南非左翼报纸Mail & Guardians。在言论高压的年代,Mail & Guardians不断冲击审查制度的边界。对这些勇敢的记者来说,不明来源的威胁、恐吓,甚至是啷当入狱,都只是心理预期之内的事情。
有了F的铺垫,后来见到G时,我也和他聊起小糖人。本来,我只是想问他现场演出效果如何、是否感到穿越,却意外得到有关小糖人的另一种解读。
“纪录片把政治运动和寻找小糖人的过程交叉剪辑到一起,我觉得有些刻意了。我们只是单纯地很喜欢他的歌,派对聚会的时候大家一起唱。大家喜欢他,因为他不一样,也因为他神秘。真的很难说这些歌是革命青年的精神寄托,或者说在某种程度上影响了这场运动。”G说的很严肃,好像是要向我澄清关于Rodriguez的一些误解。
“不过,这种错位并不妨碍我最初看到演唱会时的热泪盈眶。”G说。
在七八十年代的非洲大陆南端,白人政府施加的种族隔离高压措施愈演愈烈,以黑人为主体的非暴力抗议活动也一次次以白人政府的血腥镇压而告终。南非民主化二十年后,在约堡和开普敦,无论游客选择何种主题的游览路线,都很难绕过这段历史。议会山、隔离博物馆、索瓦托枪声广场、曼德拉故居、罗德岛监狱、第六区博物馆等,都时时提示着方才结束不多久的血色恐怖时代。
和南非的朋友们聊过小糖人后,真的很难想象Rodriguez那些混杂着美国民谣运动现实主义基因和后伍德斯托克的浪漫主义情怀的歌曲不被隔离年代的南非青年人喜爱。他的粉丝里,有黑人、有色人种、原住民(倡导“黑人意识black conscious”的青年领袖Steven Biko就是他的粉丝),还有像F这样同样追求自由、平等的普世价值的白人青年。退一万步说,就算G只把Rodriguez的歌曲当做娱乐消遣,本身也代表了一种价值选择。
同样的道理,Rodriguez最初未被美国唱片界认可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就算Rodriguez的唱片制作人事后表示他的天赋超过Bob Dylan,可他终究是个沉闷的老墨。既没有Leonard Cohen的神秘慵懒的诗人气质,也没有Bob Dylan的野性和洒脱,更别提他没长着一副白色的皮囊——回到七十年代的美国唱片界,能够数出几个少数族裔的民谣巨星呢?恐怕也是屈指可数吧。
别说少数族裔巨星了了,美国的黑人平权运动不也同样进展艰难吗?南非人常常说,非洲大陆最南端的反种族隔离运动和美国大陆几乎同步的非暴力不合作运动是交相呼应的。一个在美国底特律的郁郁不得志的墨西哥移民唱作的歌曲,竟然在南半球旷日持久的运动中,被标榜为革命圣曲,其间的符号意味已足够令人寻味。
当然,用Rodriguez和人套近乎也有失败的时候。比如,几天前,一位五十年代出生的白人大叔开车载我驶向南非自由州平坦无垠的原野,我按捺不住用小糖人搭讪,结果对方说压根没听过。随后的言谈透露的信息显示,他是那种在南非被称作“stone-ward”石器时代来的人(这是一群对种族隔离制度仍存有幻想的顽固守旧派)。看来,在南非还可以用小糖人来刺探一个人的种族立场。真是意外收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