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eoWHY 人生苦短,爱生活,爱唧哦歪

2014-01-12

By Asiapan Talks

懂得(董橋)

懂得

2014年1月12日

tungchiao20140112

冬至前三天小慶來看我,說台灣大陸忙完公務繞來香港買些禮物回美國過聖誕。是老學長老高的公子,睽違多年,滿臉風霜,一派老成,眉宇間隱約浮蕩老高當年丰神。真快,我讀完書那年小慶才四歲,台北信義路小巷裏老高家全是他的吵鬧聲,手拿蠟筆顏色筆到處畫畫,牆上畫,門板畫,椅背畫,連金農墨竹都不放過,地頭淡淡畫了兩朵小花,老高嚇壞了,趕緊拿去裱畫店裁短些裝進鏡框。小慶說那幅金冬心至今無恙,還掛在美國他父親書房裏,書畫市場紅火,朋友都勸父親送去拍賣,父親說是爺爺留下來的傳家寶,不捨得。那幅畫小慶手機裏存了照片,他打開給我看,真好,題識很長,墨光鑑人,金農的神品。鄭板橋畫竹一枝一枝瘦骨嶙峋,金冬心畫竹愛用濕筆,竹葉偏肥,稍帶黑暈,筆力像石濤。《冬心畫竹題記》自序說:「年踰六十,始學畫竹,前賢竹派,不知有人。宅東種植修篁約千萬計,即以為師。」金冬心的梅花其實更可喜,一圈一圈圈出清白乾坤,聽說代筆多,假的多,我不敢要。我也喜歡他的漆書,可靠的好像也少見,也不敢要。他的詩尤其好,句句清新,一點古人乾屍影子都沒有,了不得。張大千珍藏金農一幅墨竹,宋紙本,題了七絕一首:

雨後修篁分外青,蕭蕭如在過溪亭。
世間都是無情物,只有秋聲最好聽。

四十多年前沈茵的舅舅收進大風堂舊藏金農墨梅一幅,畫好詩好,還有張大千藏印,標價貴,買不起,錯過了。舅舅東京買回來的冬心花果冊頁倒歸了父執張作梅先生了。張先生是大詩人,也迷冬心韻語,主編《中華詩刊》,總編輯室長年掛了一幅金農漆書,橫披,不大,精極了。金農字壽門、司農、吉金,號冬心先生、稽留山民、曲江外史、昔耶居士、心出家盦粥飯僧。仁和人。仁和是今日杭州。乾隆元年荐舉博學鴻詞科,入京未就而返。嗜奇好古,收金石文字千卷,與印人丁敬相交。精鑑賞,善別古書畫真贋。工隸書,落筆樸厚,楷書自創隸意,號稱「漆書」。也能篆刻,得秦漢法。詩歌出語不同流俗。五十歲才從事於畫,涉筆即古,脫盡畫家之習。寫竹師石室先生。畫梅師白玉蟾。鞍馬、佛像人物、山水、花果佈置幽奇,點染冷僻,非復塵世所覩,意為而已。是揚州八怪之一,生平好遊,妻亡無子,遂不復歸,客揚州最久。卒年七十六。記得老高說早年他學校裏有一位國文老師研究金冬心題畫詞句,課餘愛讀幾段給學生聽,老高抄錄了好幾段說寫得真好,贈鄭板橋那段最有名,長題收尾說:「余仿昔人自為寫真寄板橋,板橋擅墨竹,絕似文湖州,乞畫一枝,洗我滿面塵土可乎?」文湖州正是宋代畫人石室先生文與可,元豐初年知湖州,未到任而死,人稱文湖州。善墨竹,姿態瀟灑,疑風可動,是湖州竹派鼻祖,鄭板橋畫竹像他。上個月我在坊間偶得紅木小圓盒,刻鄭板橋竹石,題「石如叟,竹如孫,或老或幼皆可人」,盒底刻簽名「板橋」二字。木盒當是清季刻工,板橋的畫和字都刻得傳神,幸虧不是紫檀,便宜。小慶看了喜歡,說他也集藏明清文房木器,都六七十件,連他父親老高愛玩的幾個筆筒都歸了他:「早些年美國各地東方古玩店還找得到幾件,大陸台灣也多,這幾年沒有了,都成奇貨,拍賣會上炒得高高的。」我說容我先玩玩,下回他再來送給他。金冬心刻過一方印章「不可居無竹」,我們愛木器,不可居無木。冬心印跋說:「居無竹,食無肉,無竹長俗也,無肉長瘦也。是日西廊分種七竿,適有人餉豚蹄者,予得飽肉,坐於中,刻此印,居然不俗不瘦之人矣。」這樣的題識絕妙,風趣,機伶,多讀心中亮堂。我的老師亦梅先生常說,中國文字藝術幾經現代文明摧殘,再不虔誠供養好詩文愧對古人。聽說張大千最心儀的畫家金冬心是一個,說「金冬心的畫畫得極其蹩腳,但是又好得不得了」。又蹩腳又大好,學問甚大,不同一般。小慶來我家那天我剛讀完馮幼衡寫的《形象之外》,寫張大千的生活和藝術,民國七十二年一九八三台北九歌出版,台灣林彥廷寄贈。馮幼衡是江西九江人,台大外文系畢業,也讀過政大新聞研究所,當過張大千秘書,在摩耶精舍薰陶了好多年。這本書請了臺靜農先生寫序,題目是〈為藝術立心的大千〉。馮幼衡書裏記張大千論金冬心作品真假寫得實在傳神,值得參閱:

記得有一回我拿了家中一幅金農的佛像去給大千先生評定,這幅畫是父親友人蕭伯伯家藏的珍品,存在家父處,因為蕭伯伯已故去,又沒有家眷,父親想,如將這張畫脫手,也可為故友立一個獎學金,我便攜了去。

那張佛像才張開不到三分之一,大千先生便道:「馮小姐,要我說真話還是假話?」我說:「當然是真話。」

他說:「那就不用看下去,因為這張畫既不是金農畫的,甚至不是他兩個學生代筆的。」

我說:「那怎麼會呢?聽蕭伯伯說,他家已經藏了好幾代了。」他說:「這話倒不假,」大千先生看着那張裱工已舊得褪了色,因年代久遠,顯得有些模糊斑駁的畫面,接着說:「甚至還可能是乾隆以前的畫人畫的,因為金農有名,後來的人就仿金農的字加題上去囉。」

張大千鑑定古字古畫的本事當代第一,江兆申先生親眼領教多次,每一談起,一臉崇敬。臺先生給馮幼衡寫的序文也說早年陪張大千去台中北溝故宮博物院看畫,但見每一名蹟到手,隨看隨卷隨時說出此畫的精微與源流,看畫之快,令人喫驚。馮幼衡書裏說大千先生把金冬心的畫歸為三種不同風格:一種是典型金農的畫,筆法生拙卻有濃厚的金石趣味;第二種是技巧純熟的作品;第三種是介於兩者之間,技巧比第一種好,比第二種差,既非職業畫家之畫,竟有文人畫趣味。張大千還斷定金農畫債如山,收了人家銀子常常先題好字再差人送給兩個學生項均和羅聘去趕畫。張大千說這兩個學生項均繪畫技巧比羅聘高一籌,羅聘的畫卻更有文人畫的味道。歸納這番論斷,小慶說萬一遇見一幅羅聘代筆、冬心題字的金農作品他一定買。這樣的作品沈茵客廳裏幾十年前掛過一幅,小中堂,正中三四行題詞,兩三枝梅花的枝椏遷就題詞剩下的空間婉轉生長,佈局新奇,氣氛清爽,詩和書是主題,畫倒成了陪襯了,一反中國文人畫講究詩書畫三絕的鋪排。那幅金冬心五十年代沈茵舅舅從東瀛收進來,聽說當時回巴西途經香港的張大千看過,鑑定題字是真金農,梅花是真羅聘。金農漆書的墨色學不來,馮幼衡書裏說他用的墨全是自己特製,墨上一面書「五百斤油」,一面書「冬心先生」,寫出來的字黑極了,大千先生說:「冬心先生的墨色之黑,只有黑炭可比。」周紹良先生《蓄墨小言》裏收了金冬心五百斤油墨,汪節庵製,背面題「乾隆丙午年造」,也摹冬心的字。黑炭黑色板滯,金農的墨色倒是格外潤澤,馮幼衡說「這個巧妙大千先生到現在也沒能懂得。」金農用的毛筆張大千也猜不透「用的是啥子筆」。藝術講究創意。藝術家詩文書畫創意無窮,獨步藝壇,終於不朽。小慶說中國現代畫家他喜歡張大千,喜歡齊白石,喜歡傅抱石,讀完書出外做事省吃儉用買了這幾位大師幾幅小品,滿足了。他說溥心畬他也收了四五張,迷的是溥先生筆下傳統文人風味,創新不多,擬古到家,同一輩畫人誰都學不到溥先生盎然的古意和脫俗的清貴:「畢竟是王孫!」小慶說他父親和我是同代人,五十年代尾到台灣讀書的書生,算是最後一葉扁舟上的渡水人:「你們當然懂得溥先生的心情,」他說。「我不懂。我是渡頭上等不到筏子的人!」小慶近年常常慨嘆他生得太晚了,他老爸聽了眉頭一皺,苦苦一笑,寫了八個字給他:「因為懂得,所以無語」。


2014-01-05

By Asiapan Talks

转关于夏志清两则

一介布衣

劉紹銘

夏志清先生於十二月二十九日在美國紐約市辭世,生年九十有二。先生名滿中外,著作等身,要紀念他,就他的著作議論固然適宜,但夏先生一生的趣聞逸事可多。若要側寫他多彩多姿的生活片段,絕不會有不知從何說起的困擾。

上世紀六十年代初我負責籌劃夏先生《A History of Modern Chinese Fiction》的中譯工作,自此因公因私一直跟他書信往還,也多次拿過夏先生的著作和日常生活中的「花邊」新聞做過文章。如今先生「大去」,應就我個人所知對他的文學見解作一補充。

夏先生的《中國現代小說史》於一九六一年由耶魯大學出版。如果不是通過中譯本先後接觸到「兩岸三地」的華人學界,張愛玲今天那有如此風光?說起來沈從文和錢鍾書的「下半生」能再熱鬧起來,也因得先生的賞識,在《小說史》中用了史筆推許一番。

張愛玲三、四十年代在上海出道,作品總背上「鴛鴦蝴蝶」之名,只合消閒遣興。那年頭唯一有眼光賞識到張愛玲才華的是傅雷。他用迅雨筆名發表了〈論張愛玲的小說〉,斬釘截鐵的肯定〈金鎖記〉為「我們文壇最美收穫之一」。他說得對:〈金鎖記〉的人物「每句說話都是動作,每個動作都是說話,即在沒有動作沒有言語的場合,情緒的波動也不曾減弱分毫。」

傅雷文評,全以作品的藝術成就定論,沒有夾雜「意識形態」的考慮。夏先生是上海人,張愛玲在「敵偽」時期的上海當上了胡蘭成夫人這回事,他理應知道。張小姐是否因此附了「逆」?他在《小說史》中隻字不提,只集中討論這位Eileen Chang作品的非凡成就,一開頭就用F. R. Leavis在《偉大的傳統》一書所用的無可置疑的語氣宣稱:「張愛玲該是今日中國最優秀最重要的作家。」

夏先生這種近乎「武斷」的看法,當然「備受爭議」,而且這種爭議,可能會無休無止的延續下去。反正夏先生的說法,也不過是「一家之言」,我們自己各有取捨。《小說史》中譯本初版於一九七九年,夏先生特為此寫了一個長序,特別點出自己作為一個文學批評家與文學史家的工作信念。那就是對「優美作品之發現和評審(the discovery and appraisal of excellence)。這個宗旨我至今還抱定不放」。

夏先生大半生的「職業」是中國文學教授;但他「前半生」所受的教育和訓練卻是西洋文學。他在上海滬江大學英文系畢業,在北京大學英文系當過助教,後來得到留美獎學金到耶魯大學念研究院,用三年半的時間取得博士學位。那年頭的美國研究院,念文科的總得通過兩三種外語考試。記得夏先生所選的外語,其中有拉丁文和德文。如果夏先生不是資質過人,在大學時勤奮自學,一早打好了語言和文學史的根柢,不可能在三年半內取得耶魯的博士學位。

不難想像,像夏先生這樣一個有高深西洋文學修養的人,為了職業上的需要再回頭看自己國家的「文學遺產」時,一定會處處感覺「若有所失」。一九五二年他開始重讀中國現代小說,發覺:

五四時期的小說,實在覺得它們大半寫得太淺露了。那些小說家技巧幼稚且不說,他們看人看事也不夠深入,沒有對人心作深一層的發掘。……現代中國文學之膚淺,歸根究柢說來,實由於對其「原罪」之說,或者闡釋罪惡的其他宗教論說,不感興趣,無意認識。

夏先生讀唐詩宋詞,不時亦感到「若有所失」。他認為中國文學傳統裏並沒有一個正視人生的宗教觀。中國人的宗教不是迷信,就是逃避,或者是王維式怡然自得的個人享受。他讀中國詩賦詞曲古文,認為「其最吸引人的地方還是辭藻之優美,對人生問題倒並沒有作多深入的探索。即以盛唐三大詩人而言,李白真想喫了藥草成仙,談不上有甚麼關懷人類的宗教感。王維那幾首禪詩,主要也是自得其樂式的個人享受,看不出甚麼偉大的胸襟和抱負來。只有杜甫一人深得吾心,他詩篇裏所表揚的不僅是忠君愛國的思想,也是真正儒家人道主義的精神」。

夏先生「明裏」是哥倫比亞大學的中國文學教授,「暗地」卻私戀西洋文學。這本是私人嗜好,旁人沒有置喙餘地──只要他不要在學報上把中國文學種種的「不足」公佈出來。但這正是他在”Classical Chinese Literature : Its Reception Today as a Product of Traditional Culture”(1990)一文所幹的別人認為是他「吃裏爬外」的「勾當」。身為哥大Professor of Chinese,若有學生前來請益,夏老師理應給他諸多勉勵才是,但我們的夏老師卻歪想到古希臘文明輝煌的傳統,居然說”would not hesitate to advise any college youth to major in Greek”,他是說會毫不猶豫的勸告任何大學生主修希臘文。十九世紀俄國小說,名家輩出,力度振聾發聵。為此原因,夏老師也會毫不猶豫勸告來看他的學生主修俄國文學。難怪「國粹派」的學者把他的言論目為「異端」。

夏先生第二本專著《中國古典小說》(The Classic Chinese Novel : A Critical Introduction)一九六八年在哥大出版社出版。書分六章,各別討論《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金瓶梅》、《儒林外史》和《紅樓夢》。這六本說部,一點也不奇怪,夏先生評價最高的是《紅樓夢》。但隨後的十多二十年,他對中國傳統文化和社會的了解逐漸加深,對《紅樓夢》的看法也相應作了修改。這裏只能簡單的說,夏先生對故事收尾寶玉遁入空門,作為看破紅塵的指標極感失望。當然,夏先生的看法多少是受了陀思妥安耶夫斯基扛鼎名著《卡拉馬佐夫兄弟》的影響。

夏先生用「docile imagination」一詞來概括中國文人創作想像力之「柔順」。「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老調,唱多了,別無新意。寶玉出家,不是甚麼知性的抉擇,步前人後塵而已。在夏先生的眼中,若拿《卡拉馬佐夫兄弟》跟《紅樓夢》相比,自然是前者比後者更能「深入靈魂深處」。這麼說來,夏先生為了堅持「the discovery and appraisal of excellence」的宗旨,恐怕要背上「不愛國」的罪名。

夏先生的言論,激奮起來時,有時比魯迅還魯迅。我們記得一九二五年《京報副刊》曾向魯迅請教,提供一些「青年必讀書」給讀者參考。魯迅一本正經的回答說:「我看中國書時,總覺得就沉靜下去,與實人生離開;讀外國書──除了印度──時,往往就與人生接觸,想做點事。……我以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國書,多看外國書。少看中國書,其結果不過不能作文而已。但現在的青年最要緊的是『行』,不是『言』。只要是活人,不能作文算甚麼大不了的事。」

夏先生在〈中國文學只有中國人自己講〉說的話,世間若還有「衞道之士」,看了一定會痛心疾首:「洋人看中國書看得少的時候,興趣很大;看得多了,反而沒有興趣了。Arthur Waley、Ezra Pound繙譯的中國古詩,看的人很多,人家說:「就是好!繙譯得多了,就沒甚麼好了。小說也一樣,《西遊記》繙譯一點點,人家覺得很好,後來多了以後,就覺得很煩,中國人不覺得甚麼,洋人就覺得長,而且人名都差不多,看不下去。所以,中國文學弄不大,弄了很多年弄不起來,要起來早就起來了。法國的《包法利夫人》大家都在看,中國的《紅樓夢》你不看也沒有關係,中國沒有一本書大家必須看。」

歷史學家唐德剛教授本是志清先生好友,看了夏教授這種言談,精讀《紅樓夢》的唐先生受不了,認為老友「以夷變夏」,寫了〈紅樓遺禍──對夏志清『大字報』的答覆〉一文,發表於台灣的《中國時報》,內有十八個小標題,其中有「瘋氣要改改」、「以『崇洋過當』觀點貶抑中國作家」和「崇洋自卑的心態」這三條。

這場唐、夏二公就《紅樓夢》價值之爭議,其實開始前就有結論,那就是二者不可能分勝負。唐先生在美國受教育,以英文寫作,他最熟悉的西方經典,自然是史學範圍。他閒時或會涉獵西方文學作品,但對他來說這只是「餘興」,這跟志清先生在這門功課上作業之勤、用情之深根本不可同日而語。看德剛先生的年紀,諒是抱着《紅樓夢》吃喝做夢那一代的書癡。既是平生至愛,那能讓夏某人「貶」其所愛?

本文以〈一介布衣〉為名,因為我實在想不出一個跟內容貼切的題目。六十年代初我到紐約拜望夏先生時,他帶我到他的家去坐。他的家就是哥倫比亞大學教職員的房子。隨後幾次拜訪,他也是在「家」接見我的,只是「家」的面積比初見時略為寬敞,想是因年資增長而得到的禮遇。夏先生除了做老師討生活和替報章雜誌寫寫文章賺點零用錢外,想來再沒有甚麼發財能力。說他是「一介布衣」,應該沒有錯。

夏志清教授

陶傑

文學評論家夏志清逝世,享壽九十二。夏志清是上一代的學問家,民國時代的上海知識份子,因為頭腦清醒,智商正常,所以及時逃了出來,輾轉去美國深造。除了英國文學,還研究中國現代小說,並用英文寫了一冊專論,成為美國學術界漢學的教科書。

夏志清的學問根基紮實,通曉多國語文,所以有一股傲氣。當年考進美國長春藤大學讀博士,不是容易的事。夏志清還讀過冰島文,在美國教中國文學,由於級數相等的學者不是太多,所以覺得沒有敵手。

一九七六年,香港評論家、浸會大學講師司馬長風出版了一冊「中國新文學史」,被夏志清抨擊了一通,指司馬長風論證不確。司馬先生不服氣,據理反駁,這一場隔洋的學術筆戰,雙方都很有水準,今日不可復見。

台大外文系教授顏元叔,也在美國讀英國文學博士,在台灣發表論英國文學的論文,也被「夏公」隔洋修理一通。夏志清藉荀子的「勸學篇」名,直斥其無學,指顏元叔基本的英文不行,連Leicester也直譯為「萊色斯特」,而不知道中間的音節沒有發音。顏教授不知有沒有答覆,只是從一個聞美國與台灣斷交而大罵「共匪」的學術憤青,接受統戰之後,變成「肯定中國成就」,回頭大罵台灣的牆頭草人士。夏志清的一輪搶白,雖帶有侮辱性,後來再看,不算偏激。

夏志清逝世,其論述今日有幾人仔細讀過?華文傳媒都說夏志清是「發現」張愛玲「文學成就」,並「肯定」錢鍾書的小說高於魯迅的人。

張愛玲的小說貢獻,其實不必夏志清來「發現」,只是華文世界的讀者懶惰而沒有眼光,說哥倫布「發現」新大陸,萊佛士「發現」新加坡、義律「發現」香港,在左翼眼中,是帝國主義思想,那麼張愛玲不也「淪為」夏志清的「殖民地」才有價值?蕭邦和托爾斯泰又是誰「發現」而「肯定」的?如果我是張愛玲,我會明白,這等中國人社會的定性,英文叫做Patronizing,是很含蓄的「霸權主義」,但是在狹小的「文壇」,就是那麼好笑。


2014-01-05

By Asiapan Talks

賀卡(董橋)

賀卡

2014年1月5日

梅迪契家族史《The Medici》

總是十二月十日前後收到姬娜的賀卡,年年這樣,許多年了,很寧靜的雪景,很真摯的絮語,收尾簽了名畫上一顆心。電郵和手機的年代沒人再寄聖誕新年賀卡了,她說我們是舊派人,偏偏講究手札,講究親筆書寫的祝福,坊間好看的傳統賀卡漸漸少了,再過些年也許乾脆自己畫了找人印。姬娜愛烹飪,愛女紅,愛畫畫,書房裏一幅油畫一幅水彩都是她畫的,油畫畫橄欖園,水彩畫小鎮街景,水彩畫得比油畫好,錫耶納一位畫家教的。她的經歷像小說,不難寫出一個中篇。〈橄欖香〉裏我寫了但丁寫了她,只寫一點點,她看不懂還執意要我寄一本文集給她,要我在寫她的那篇篇首簽名給她留念:「這個世界上有一本印滿中國字的書寫了我,」她信上說,「那是托斯卡納一個意大利女子最意外的禮物。」姬娜比她先生但丁年輕三十歲。但丁去世多年,她不回家鄉西西里島,也不聽從先生心願進城重開餐館。她說她情願守着托斯卡納的老宅院和橄欖山和墓園。有一年姬娜賀卡上說但丁在天上從來記得照顧她,橄欖年年豐收,伙計盡力盡心,她的生活安穩,無牽無掛:「等到有一天我在但丁身邊長眠,這一生也算有了寧靜的結局。」閱世如流,宅心仁厚,知人禍福,口德高尚,我喜歡姬娜媚曼而不媚悅,關念而不關預,戴立克說想起她的時候她在,忘記她的時候她不在,這樣體貼的朋友一輩子遇不到一兩個。但丁業餘賣古畫賣古書賣的是英國和歐洲的曠世絕品,戴立克和我都買不起,偶爾介紹外地豪客做了幾宗買賣,但丁每回不忘算出佣金給我們,我們從來不收,老先生起初不高興,久了也就釋然,手頭漂亮的小版畫小藏書票隨便我們拿走。朋友中李儂倒是從但丁手裏買了一套楊格Colonel G.F. Young寫的梅迪契家族史《The Medici》,一九○九年初版,楊格簽名題字送人,很珍稀,也很貴。那套書李儂珍藏二三十年,前兩年拍賣高價成交,楊格親筆長題文獻價值高,聽說是美國藏書家買的。梅迪契家族興衰故事早年在但丁家裏聽了一些。統治佛羅倫薩和托斯卡納的意大利豪門,黃金無數,權力無窮,家族名人羅倫佐日記中說,佛羅倫薩政經形勢一片契機,政權在握,不難富裕。但丁深信托斯卡納地靈人傑,梅迪契家族從農民躋身貴族是天意。姬娜倒說不是天意是人為,十四世紀歐洲經濟大蕭條,梅迪契家族不擇手段,趁亂謀財,走險致富:「不出幾年,孫子輩強奪政權,處處買官,禍患連連。」她說到了喬萬尼接手,作風更狠,滲透銀莊,賺取利潤,重振家業。他的大公子科西莫成了佛羅倫薩無冕王朝締造人,小公子羅倫佐更是第一位世襲公爵。科西莫甚至發動家族銀莊接管教皇財政,教皇皮亞斯二世和他狼狽為奸,賜給他托爾法明矾礦開採專利權,一夜之間又成了首富,整個家族一手統治整個佛羅倫薩。從此,政教都歸梅迪契一家操控,教皇和比薩大主教跟他們聯手形成陰謀集團,先爭後鬥,互相排擠,梅氏家族最終籠絡民心,坐山獨大,統治權一路延續到十八世紀。姬娜說她鄙視梅迪契家族。但丁說羅倫佐用心振興藝術文化,十五世紀後半葉佛羅倫薩藝術景象空前繁盛,羅倫佐居功至偉。他是詩人,才華很高,眼光獨到,一心照顧藝術家鼓勵創作,晚年還在聖馬可公園開辦雕塑學校,看中一個十五歲學生,帶他進宮,撫養栽培,果然成器:「這個學生正是米開朗琪羅!」但丁書房裏掛着一張炭筆畫建築草圖,聽說幾經專家審核,都說是米開朗琪羅手筆,好幾位收藏家出重金跟他買他不賣,至今還掛在原處,姬娜說她會遵照但丁遺願將來捐給美術學院。梅迪契家族書室藏過的手稿但丁也珍存了兩頁散頁,說是二戰前後從托斯卡納破落望族家園流散出來的瑰寶,手稿一角隱隱認得出羅倫佐徽章水印。但丁說十五世紀末葉梅迪契家族一批善本珍本孤本都集中在佛羅倫薩藏書室,對外開放。一四九四年梅氏家族一度倒台,宮殿遭劫,財物四散,部份圖書遷到羅馬,歸了羅倫佐公子焦旺尼保管。焦旺尼一五一三年當選為教皇利奧十世。羅倫佐一位侄子朱里奧一五二三年又當選過教皇克萊門特七世,他們家的書於是又遷回佛羅倫薩,委任米開朗琪羅設計藍圖,建造館舍。一五七一年館舍還沒有竣工藏書先就對外開放。但丁說那批典籍包括一萬多件手稿,裏頭七百件年代比十一世紀還要早,是稀世的古籍抄本。李儂早年搜集許多羅倫佐資料,說他是政治家謀略家也是學問家,在別墅中創立柏拉圖學園Platonic Academy of Florence,研究哲學和古典文學出名,用新穎理念和基督教義闡釋柏拉圖主義,深遠影響了意大利文藝復興思潮。李儂還在但丁家裏買過一部研究梅迪契瓷器的書。梅迪契瓷器是梅氏家族研製的軟質瓷器,十六世紀生產,傳世的作品有長頸瓶和碗碗罐罐,也有陶瓷畫屏,聽說燒製工序受波斯和中國瓷器影響很深,看圖片藍色白色的光影其實比不上中國青花含蓄柔麗。楊格寫的梅迪契家族興衰史我找了好多年才遇到一套,一九二○年紐約第四版,美國頂級裝幀家史迪曼裝幀,上下兩冊,金花金草鑲得考究,美國書商朋友戴維說是幾十年難得一見的裝幀,他在倫敦一位藏書家家裏替我接洽,李儂看過說絕佳我才出手。史迪曼裝幀作坊十九世紀到二十世紀初享譽英美,裝幀大部頭名著尤其拿手,氣派典雅莊重,用料格外考究,手工歷久不壞,耐翻耐看。十九世紀到二十世紀初美國另一位頂級裝幀家是布拉茲特里特Bradstreet裝幀作坊,早些年英國書商書妃替我找到一冊他們裝幀的小書,寫阿米和阿米勒之友情《The Friendship of Amis and Amile》,維廉.摩里斯從法文譯成英文,只六十七頁,印五百本,針頭燙金燙出來的花草精緻典麗,玲瓏透剔,手工比史迪曼還要細膩。是古代法語韻文故事,叙述阿米和阿米勒兩位騎士一生忠貞忘我的友誼。書妃說故事似乎源自東方經過拜占廷傳到西方,再由拉丁語版本傳進法國古典文學領域。維廉.摩里斯印刷廠印這樣的小書很有名,喬叟體字母印紅黑兩色更見古秀。摩里斯印製出版的書但丁生前集藏一大堆,戴立克說搜羅很齊全,連倫敦一位研究摩里斯的專家都歎為觀止,八十年代整批賣給法國一所美術設計學院。但丁英語說得流暢,英文寫得到家,意大利人少見,聽說早歲在倫敦讀過書,祖母是英國人。這樣的背景和修養,難怪他收藏不少羅塞蒂家族的詩稿畫作,也收藏先拉斐爾派畫家油畫素描。羅塞蒂家族是英國維多利亞時代意大利裔名門,族裏人人天資非凡,精通意大利和英國的語言文學藝術,給當時英國藝文界帶來一番氣象,影響深遠。老羅塞蒂在祖國參加革命組織燒炭黨,寫了許多諷刺詩得罪了那不勒斯國王,當局宣判死刑,流亡英國,定居倫敦,和英意混血女子波利多麗結婚生了四個子女,長子是著名的畫家詩人但丁.加布里耶爾,小女兒是著名女詩人克里斯蒂娜。姬娜說但丁早年集藏不少但丁.加布里耶爾的作品,晚年都賣掉了。先拉斐爾派畫家伯恩瓊斯的畫他也喜歡,藏了好幾幅,也賣了,家裏只剩兩幅小畫:「他做生意,沒辦法不買不賣,現在想想賣得太早了些。」我旅居英倫那麼些年只結交但丁和姬娜這兩位意大利朋友。但丁是老前輩,多年討教,是老師也是朋友。姬娜和我年齡相仿,談得來,可惜我一離開英國關山遙阻難得相見。她看相算命本事大,天生的,李儂懷疑她有吉普賽血統。姬娜這回賀卡上說她老了,通靈不如從前犀利:「這樣也好,」她說,「省心,省事,夜裏睡得踏實。」這樣深奧的法力我們凡人不懂,也省心,也省事。


2013-12-27

By Asiapan Talks

闌干(董橋)

闌干

2013年12月22日

tungchiao20131222

土紅方磚書房不在了,跟老宅院一起拆了建高樓。老同學小方如今是老方,上星期他來香港看專科醫生,閑談間拿出袖珍電腦按了許多老照片給我看,都是五六十年前南洋舊人舊景,裏頭兩張是我年少時代那座土紅方磚書房,有內景,有外貌,黑白泛黃,歷歷可認,像舊夢:牆角落地大擺鐘,窗前紅木書案,矮身書櫃圍滿三堵牆,鄭曼青李復堂顧若波的花卉斗方扇頁,何紹基對聯露出上半截,沈尹默條幅遠遠認出幾個字。書房外頭那張拍得好,欄干外兩株芒果樹依舊高大濃密興旺,深宵芒果掉在泥地上的聲音很沉很實,看着照片我幾乎又聽到了。石階兩邊草地上的薔薇白蘭七里香也在,雨後黃昏香氣似遠還近。老方說去歲他老家閣樓翻修,舊衣物全扔掉,幾盒老照片發了霉,都燒了,完好的挑出喜歡的讓他長孫替他輸進電腦儲存庫,我書房這兩張算清晰,堪可懷舊。他說還有一張也是書房外面拍的,有我有他有黃豆有癩子,斑斑駁駁損傷了,真可惜。老方從小愛攝影,留學澳洲期間攝影比賽拿過大獎,晚年長住南洋,祖傳事業兒子孫子接掌了,老先生再玩攝影,再玩竹雕,前些年身體硬朗常去大陸台灣找到不少明清上佳竹器,說老了棄掉次品只留四十幾件心愛的玩賞,親自拍照印了一冊《竹園藏竹》。書裏朱三松朱小松吳之璠顧鈺周顥鄧渭王梅鄰的作品精得不得了,張希黃留青秘閣三件也珍稀,一派古雅。老方說他姓方,方絜方鎬兩位竹刻家的竹器找得好苦,遇到了議價也費神,人家看出他那麼想要,開價吊得高,忍痛買了又不甘心,彆扭了好多年。方絜是方治庵,扇骨秘閣筆筒刻山水人物小照陰陽坳突,鈎勒皴擦,心手相得,妙不可言,我早年在他家看過兩件,真神品。方鎬是方仰之,刻印出名,刻竹也妙,《竹人續錄》錄了他,老方找了好多年才找到一個秘閣,刻韓愈〈獲麟解〉,大見功力。方鎬是清末人,一九○六年才下世,他的《十二硯齋印存》我在台北父執書房裏翻閱過,刻印刻得好看,識見深厚。老方父親是客家人,母親是四川人,小時候到他們家玩聽慣方伯伯滿口客家音的國語,也聽慣方伯母的四川官話,老方兩樣都會說,說得順暢的倒是媽媽教的四川話了。方伯母娘家聽說跟大畫家賀天健相熟,老家珍藏幾幅賀先生精品,帶到南洋去的是一幅曉風殘月,畫柳永詞意,楊柳畫得好極了,野渡舟橫,烟水迷濛,我小時候在老方家看熟了,八十年代初老方還帶來香港要我陪他找裝池店重裱,太舊了,有點蛀。記得那家裝池店偏巧舊藏一幅賀天健青綠山水小扇頁,老方懇請老闆賣給他,說給老母親賀壽,老闆看他孝心成交了,好像也不便宜。賀天健是陸小曼的老師,題畫詩寫得好極了,像杜、像李、像蘇、像黃,自訂「日成七律兩首」為日課,說他的畫從來不題前人詩文,只題自己作品,中年雙鬢花白,告訴鄭逸梅先生說:「我的頭髮不是繪畫繪白的,是做詩做白的。」我沒有藏過賀先生的畫,早年海上友人鈐了一方印章給我玩,說是賀先生常用的閑章,刻朱文七字:「百尺樓頭一丈夫」。老方說玩字畫,玩文玩,冥冥中的緣份似乎注定。他說去年有個晚輩到台北玩,逛了幾天古玩店買了一塊竹秘閣帶來送他,該是晚清竹人作品,刻的竟然又是柳永那首曉風殘月楊柳岸,袖珍電腦螢屏上照出來行楷甚好,刻工也佳,整首《雨霖鈴》字字耐看:

寒蟬淒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咽。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胡適先生選註的《詞選》分行標點句讀往往不照《詞律》,說東坡的詞尤其不可依《詞律》點讀。柳永這首《雨霖鈴》老方記得胡先生「念去去千里煙波」是一句連讀,不分兩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也是。「曉風」、「殘月」倒是分開讀了。「便縱有千種風情」又不分句。柳永寫詞大紅,「凡有井水飲處即能歌柳詞」。胡先生似乎不喜歡柳耆卿沉迷狹邪,長住娼家,只顧替教坊樂工填詞,說他筆下儘管纏綿細膩,風格並不甚高,惡劣詞句不少。《詞選》選了柳永八首詞,胡先生說只有「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那首寫得好,格調高。「長安古道馬遲遲」那首《少年遊》胡先生也說不錯。畢竟學院派尺度,胡適文學品味排斥通俗,看輕暢銷,幾乎跟他提倡白話文鼓吹淺白不很協調。老方說胡先生天生拘謹,作風紳士,看不慣猥褻行徑,容不得孟浪習性,難免要嫌棄柳永文筆不夠清貴了。老方五十年代在美國聽過講台上胡先生講話,風度翩翩,鎮得住場面。我六十年代在台灣聽過講台上胡先生講話,依然風度翩翩,依然鎮得住場面。講究體面,講究優雅,胡先生浪漫的幅度有限,應份的。老方說起他家藏四十幾件竹雕,雕仕女圖的十八件,一度盤算用心多找幾件仕女竹雕湊成一個小系列,漸漸察覺太難了。有一回,我們相約到台北玩,我介紹他認識沈茵。沈茵帶我們去拜訪幾位竹雕收藏家,一位藏家家裏收了三四十件仕女竹雕,有筆筒,有秘閣,有香筒,都精緻。老方愛上一件香筒,雕巫山神女,懇求收藏家相讓,收藏家說藏竹數十年只遇到這樣一件巫山神女,真心喜愛,不離不棄,請老方體諒。戰國時代宋玉《高唐賦》序文說,昔見先王嘗遊高唐,怠而晝寢,夢見一婦人,說:「妾巫山之女也,為高唐之客,聞君遊高唐,願薦枕蓆」,王因幸之,去而辭曰:「妾在巫山之陽,高丘之阻,旦為朝雲,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臺之下」。旦朝視之,如言,故為之立廟,號曰朝雲。後世遂用為男女幽會之典實。老方說巫山神女也說是赤帝之女,名姚姬,未嫁而卒,葬巫山之陽,說是宋代陳德武《清平樂》詠雨詠得好:

經旬一見通宵,恍如身在藍橋。
記與巫山神女,不禁暮暮朝朝。

沈茵盛讚那個香筒巫山景色刻得葱葱鬱鬱,用刀如用筆,神女相貌也秀麗,鬢髮也好看,果然唐代李群玉詩裏說的「裙拖六幅湘江水,鬢聳巫山一段雲」:「只是巫山雲雨到底浪了些」,她安慰老方買不到樂得清白。老方多收幾件仕女圖竹雕的心願至今還在。上星期他在我家翻看我舊藏的洛神筆筒一臉傾慕。看了我新近收進來的庭院仕女香筒也不忍釋手。是清初雕件,竹色棗紅,刻工考究,仕女手執靈芝,依傍古松,開臉娟麗,樹後童子吹笙姿態也生動,老方說像何仙姑,八仙之一。相傳何仙姑是永州何氏女,幼遇異人,與桃食之,不飢無漏,知人禍福,鄉人神之,構樓以居。另說仙姑是零陵人,採茶山中,為呂洞賓所度,成弟子。老方浮想聯翩,也許很對,也許不對,我不在乎。香筒背景刻了一截欄干,一看是貴氣人家亭宇,索性就叫庭院仕女,庶幾討個雲烟裏的暮暮朝朝。老方說明清竹雕愛雕欄干,寓意不淺,跟傳統詩詞一樣。「欄干」也作「闌干」,「解釋春風無限恨,沉香亭北倚闌干」。橫斜的樣子也叫闌干,「闌干河漢已西傾,獨坐披衣過五更」。闌干還指縱橫散亂,比如涕泣闌干。眼眶又叫闌干,「淚濕闌干花著露,愁到眉峰碧聚」。聽說衣服花邊有一處方言也叫闌干。老方最熟悉這些詩詞語言了,小時候他父親禮聘一位老秀才來家裏教方家晚輩讀書,天天背詩背詞背古文。老秀才我見慣,抽鴉片,一身嶙峋,劍眉山鼻,八字鬍鬚,滿口四川官話,難得笑一笑,聽說填詞填得好。


2013-12-27

By Asiapan Talks

停雲(董橋)

停雲

2013年12月15日

那年我到北角一家旅館看望顧先生。他父親是我父親那一代人,遠涉南洋,白手創業,終老異邦。顧先生也在南洋成長,比我大五六歲,讀左派學校,五十年代回大陸讀書,娶江浙姑娘,文革前夕攜眷回南洋,文革後又回廈門定居,一度去杭州外家養病,不久又回廈門。八十年代他來香港找過我,想法不同了,一點不左,研究沈從文,研究古代服飾,研究古玉器,說爺爺藏玉,老家一批舊藏歸他保存,興趣更濃。二○○二年再見,顧先生蒼老多了,說身體不好,病痛連綿,香港一些事情要辦,顧太太陪他過來三五天。那趟,顧先生送我二十幾張朵雲軒信箋,三四十年代的手工,木板水印極考究,不捨得用:「送給你,算有個歸宿!」他還帶了一本沈從文的書給我,《花花朵朵籝籝罐罐》,新印的,比舊版精美。顧先生說起中國大陸一些狀況,說起香港回歸後特區官員識見單薄,說起沈從文的遭遇和沈從文的嗜古:「一個知識份子的醒悟。」也許是體弱心煩,也許是閱世日深,顧先生悲愁心緒很濃,我勸他少問世事,養好身子。旅館門口和他道別,天上十五的月亮又高又圓,真是張愛玲說的銅錢大的濕暈,紅紅黃黃,「像朵雲軒信箋上落了一滴淚珠」。我回家寫了〈朵雲信箋上的淚痕〉。那些信箋至今還在,留着清賞,不捨得用,坊間新做的都粗疏,一點不雅緻,毛筆字寫上去難看。二○○六年《故事》出版,我遵囑寄了一本給顧先生,他來信說書裏寫的吉慶棧他少年時代去過,徐老先生是他父親的老朋友,棧裏叩鏽室收藏的古玉他也看過一些:「當時完全不懂,沒有細看,失了良機。」那年年尾,顧先生來信說他身子康健多了,農曆春節想回南洋探望親戚朋友,問我可不可以介紹他去看看黃豆問一問吉慶棧一些舊事。黃豆是我老同學,吉慶棧徐老先生是黃豆的叔公,我打電話跟他一說,他滿口歡迎顧先生隨時光臨,條件是讓我多拿幾本《故事》請顧先生順便帶去給他,說是書裏〈吉慶棧〉寫了他,新舊朋友聽他一說都想看,家裏存書全借走了不還。我這個老同學是個怪人,住慣南洋,別的地方都不住,兒孫落戶美國,接了黃豆黃嫂過去玩,玩不到三個月不玩了,說水土不服,想家成疾,又回南洋。其實黃豆早年負笈西雅圖,讀完書匆匆回家,也說吃不慣美國菜,腸胃全吃壞了。黃家家大業大,這位大少爺從小住慣老洋房,家丁丫鬟一整隊,房子大,花園大,比徐家吉慶棧大三四倍,也鬧鬼,他說鬼都老了人沒老,不鬧了。讀中學那幾年我和幾個同學常去黃家宅院過週末,白天打球釣魚爬樹摘水果,晚上躲在後花園西廂房玩紙牌打康樂球,深宵人靜,山坡上小樹林不時傳來竊竊私語,有男聲,有女聲,聽不清說的是荷蘭話還是馬來語。黃豆悄悄關了門窗說子夜十二點一過就安靜了。牆角老祖父落地大擺鐘敲完十二響果然沉寂了。黃豆說老叔公吉慶棧的鬼是厲鬼,愛在室內出沒,黃家的鬼是斯文鬼,愛在花前月下談藝論道。他還說他叔公古玉多,鎮邪,他父親也集藏古玉,也祛魔。吉慶棧叩鏽室不少小件古玉器叔公臨終都傳給了黃豆,九十年代我到南洋訪舊在他家看過,真漂亮。他們家大宅院那時候只剩黃豆黃嫂和黃嫂一位老姑姑,家丁也少了一大半。正廳掛着一塊木匾,題「停雲山館」,黃豆取的宅名,集文徵明楷書放大找人刻的,停停當當,非常醒目。黃豆父親生前珍藏文徵明冊頁,有畫有字,家傳之寶。文徵明有「停雲館」,黃豆索性加個「山」字轉為己有,立意紀念父親心頭拱璧。後花園有點凋敝,新起的紅磚圍牆隔開了從前的小山坡小樹林,說是政府買回去開闢一條新路建了許多房子。我們少年時代住慣的西廂歸了黃豆的舅舅住。舅舅過了古稀,五官跟記憶中黃豆的母親有點像,黃豆說看真了其實很像老照片裏的吳敬恒。舅舅續弦續了一位很年輕的娘惹,相貌秀麗,人也和善,只會說馬來語和英語,英語真流暢,英國腔。黃豆說舅舅是老廈門大學中文系畢業,抗戰勝利後一九四六年才南渡謀生,當過小城一所華僑中學的校長:「舅舅續弦,老派朋友們譁然,老先生一意孤行,喜宴上台演講,引班固《白虎通》講嫁娶一句原文說:『至七十大衰,食非肉不飽,寢非人不暖,故七十復開房也!』哄堂大笑,盡歡而散。」二○○六年年尾顧先生伉儷先來香港買了伴手禮品飛南洋,住了大半個月回程又來香港歇了幾天才回廈門。黃豆家珍藏的古玉顧先生喜歡的都拍了照片記了筆記,肖生玉雕最多,唐宋元明清都有。肖生玉雕是雕人物雕禽獸的玉件,都不大,有的是鎮紙,有的是玉佩。隋唐時代小兔小豬小蠶碾琢簡潔,像漢八刀的刀法。顧先生說宋代雕的手執蓮花童子不少,戴在身上祈求早生貴子,他祖母留了兩件這樣的玉嬰給他,沁色比黃豆停雲山館那件漂亮。遼代肖生玉不多,帶鐵鏽色斑痕玉熊書上有照片,實物顧先生和我都沒見過。出土的金代肖生玉雕黃豆有一件,吉慶棧遺物,雕童子,青玉料子不甚好,有裂紋。聽說元代肖生玉都做佩飾,鑲在帽頂,刀工跟宋、遼、金相似。顧先生拍的照片裏黃豆一些明代中期晚期肖生玉雕最精美,玉質好,雕工好,沁色好,擺在案頭做鎮紙真好看,只怕碰傷,不敢冒險,都護在錦盒裏了。六十年代香港古玩店裏還遇得到,杏廬先生帶我買了好幾件,玩了這麼些年越發亮麗,玩玉的年輕朋友要我相讓我從來不肯,坊間找不到了。清代立體動物玉雕雕工都頂級,可惜少了古舊味道。顧先生說古玉以古為貴,新石器時代到夏商周當然珍稀,秦漢到南北朝那條玉器藝術的長河也非常奪目,隋唐至宋元各有個性,憑個人喜愛取捨,他說他偏愛宋代雕工:「明代風格獨特,像明代的漆器,那個時期的玉器是剛秀的村姑,很好看,見巧思,有創意。」他說清代他嫌宮廷氣息過份濃烈,過份華麗,少了滄桑,犯了美學一忌。沈從文先生說賞玩古玉的風氣從明代起始玩到清代玩到民國,小件佩玉忽然貴了,每件千百兩銀子不稀奇。沈先生說大家玩的是「傳世古」,是「土古」,受色沁出土再經人工盤摩的最可人,黃土沁變出來的甘栗色叫玵黃,松香沁變出來的蜜蠟色叫老玵黃,血沁色赤叫棗皮紅,紫色分茄皮紫,羊肝紫,紫檀紫,紫靈芝。我早年收進來的秋葵黃、老酒黃、黃楊黃最可愛,一件春秋玉勒子議價三天迷的正是秋葵那一暈光彩。春秋的紋飾我偏愛,一片祥雲一幅玲瓏,連琥珀雕的我都找到了一件,比漢代的穀紋考究多了。聽說沈先生玩的玉器都從小市地攤和琉璃廠買的,沈龍朱說他父親喜愛的這些玉件在家裏留不住幾天,很快又轉贈學校、博物館或者朋友手裏。顧先生說沈從文確是那樣大方的人,我們做不到。這回香港佳士得秋拍我買了一件宋代卧犬,滿身紅褐沁,顧先生電話裏說大陸豪客只愛雪白玉件不愛色沁古玉,不然輪不到我用不着底價輕易買到。好多年沒有消受這樣的機緣了。這種卧犬肖生玉雕黃豆停雲山館裏有一件,吉慶棧徐老先生留給他的,我見過也盤摩過,印象很深:「蘇東坡那個年代的玉雕啊,」黃豆臉上得意之色我印象也深。黃豆前兩年回廈門觀光去看過顧先生,說顧先生氣色好多了,只是腿腳風濕難癒,拄着拐杖走動慢得很。那趟黃豆買了一幅何紹基寫的匾,寫「停雲」二字,高興得不得了,說是八分書蒼勁極了,有點殘舊卻很古雅,正好掛在停雲山館他的書齋裏。晉代陶淵明〈停雲〉詩「靄靄停雲,濛濛時雨」,自序稱「停雲,思親友也」,後世於是借停雲作思親友之意。顧先生告訴黃豆說「停雲」之外何紹基一定還寫了「落月」二字,那才對稱,找得到是上上大吉了。黃豆一臉迷惘,若有所失。杜甫〈夢李白〉詩有「落月滿屋梁,猶疑照顏色」,「停雲落月」於是也帶思慕親友之意。黃豆覓得「停雲」夠好了,「落月」找不到反倒是吉兆了,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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