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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文朗诵】銀河鉄道の夜・蠍の火



  沪江网是08年注册的,不过这两个月才用起来。每年一度的日语朗读大赛开赛了,我也凑个热闹,顺便在博客也发一份。

  因为过两天要回国的关系,没什么时间准备,选了童话《银河铁道之夜》中的一段匆忙录好了。练习的时候老是读着读着被口水呛到,到最后嗓子也毁到不如第一遍的效果……几处发音问题我自己有注意到,今后慢慢改吧。毕竟这是第一次朗读短文呢。原文有被我删减两句,音频一共是3分钟。原文和翻译部分都摘自网络。



    

 「あれは何の火だろう。」ジョバンニが云いました。

 「蝎の火だな。」カムパネルラが又地図と首っ引きして答えました。
 「あら、蝎の火のことならあたし知ってるわ。」
 「蝎の火ってなんだい。」ジョバンニがききました。
 「蝎がやけて死んだのよ。その火がいまでも燃えてるってあたし何べんもお父さんから聴いたわ。」
 「蝎って、虫だろう。」
 「ええ、蝎は虫よ。だけどいい虫だわ。お父さん斯う云ったのよ。むかしのバルドラの野原に一ぴきの蝎がいて小さな虫やなんか殺してたべて生きていたんですって。するとある日いたちに見附かって食べられそうになったんですって。さそりは一生けん命遁げて遁げたけどとうとういたちに押えられそうになったわ、 そのときいきなり前に井戸があってその中に落ちてしまったわ、もうどうしてもあがられないでさそりは溺れはじめたのよ。そのときさそりは斯う云ってお祈りしたというの、
 ああ、わたしはいままでいくつのものの命をとったかわからない、そしてその私がこんどいたちにとられようとしたときはあんなに一生けん命にげた。それで もとうとうこんなになってしまった。ああなんにもあてにならない。どうしてわたしはわたしのからだをだまっていたちに呉れてやらなかったろう。そしたらい たちも一日生きのびたろうに。どうか神さま。私の心をごらん下さい。こんなにむなしく命をすてずどうかこの次にはまことのみんなの幸のために私のからだを おつかい下さい。って云ったというの。そしたらいつか蝎はじぶんのからだがまっ赤なうつくしい火になって燃えてよるのやみを照らしているのを見たって。いまでも燃えてるってお父さん仰ったわ。ほんとうにあの火それだわ。」


  “那是什么火?”焦班尼问。
  “是天蝎之火吧。” 柯贝内拉又捧着地图不停地查看。
  “啊,要是天蝎之火,那我知道啊。”
  “天蝎之火是怎么回事啊?”焦班尼问道。
  “蝎子被烧死了。爸爸讲过好几次了,说那团火至今还在燃烧呢。”
  “蝎子是虫子吧?”
  “是的,蝎子是虫子。不过是好虫子,我爸爸说过的。从前,传说在巴尔都拉原野上有一只蝎子,专捕杀小虫子吃。可想不到有一天,它遇上了黄鼠狼,险些被 吃掉。蝎子不顾一切地逃命,眼看就要被黄鼠狼抓住的时候,突然前面出现了一口井。它掉了进去,可是怎么也爬不上来了,眼看就要被水淹死的时候,它开始这样 祷告起来:‘啊,迄今为止,我不知吞食了多少生命,而今怕被黄鼠狼捉住,竟逃得这么狼狈,但终于还是落到了这样的下场。啊,我已经没有救了。我为什么不乖 乖地让黄鼠狼吃掉呢?那样的话,它也许会多活一天。请上帝洞察我的心意吧!下次不要这么白白地放弃这条生命,为了大家能够真正幸福,就请享用我的身体 吧。’据说蝎子就是这么说的。说完,蝎子就看见自己的身体不知何时化作了一团红彤彤的火焰,照亮了夜晚的黑暗。爸爸说过,这团火焰至今仍在燃烧着。没错, 那团火焰肯定就是天蝎之火。”

2013-10-09

By Asiapan Talks

饗宴(董橋)

饗宴

2013年10月6日

海明威愛住威尼斯一家宮殿旅館,金門綉戶,老氣橫秋,他的套房古典極了,大窗戶對着大運河,派頭不小。那年仲秋古城煙水悠忽,街巷闃寂,大橋小橋人影稀疏,橋下遊船都靠在一邊午休。倫敦相熟的意大利同學帶路,繞完弄堂繞進大街繞到山腰上找到那家老舊的宮殿。掌櫃客氣,各處瀏覽了一遍還請喫下午茶,說旅館裏老一輩伙計都不在了,他們記得海明威,粗獷一條漢子,毛茸茸像拳師,言談倒和氣,話不多,輕描淡寫,不嚕囌,像他筆下的英文句子。喝酒也斯文,房間裏煙味濃得很,天熱赤膊寫作,用打字機打字,用鉛筆改稿。一住好幾天,衣着樸素,亞麻布衣褲皺兮兮,很瀟灑。掌櫃的說好多年前《紐約客》雜誌上一幅漫畫畫海明威,畫一隻筋絡虬結的手臂和一隻多毛的手,手裏緊緊抓着一朵玫瑰花,題目是《海明威的靈魂》。我早歲愛讀海明威,英文報刊上寫他的文章都剪存,厚厚兩冊卷宗塞得滿滿的,年久散佚,舊夢縹緲。都說他的短篇小說比長篇好。其實短的長的都講究。迷惘,虛無,陽剛,簡練,每一本都像照常昇起的太陽,那麼耀眼,那麼闌珊。《戰地春夢》裏凱瑟琳臨終前說:「我一點兒都不怕。這祗是個卑鄙的騙局。」海明威從來不否定努力,不否定紀律。紀律,幫規,堅忍,他從來守着:「勇敢的人不會出岔子」。凱瑟琳死了,弗烈德里哥熄了燈彷彿在向一具石像告別,然後走出醫院,然後在雨裏走回旅館。海明威整套作品離不開傳遞一個信息:告別虛幻的榮耀,挑戰傲慢的騙局,承受磨難的救贖。他是《老人與海》裏的老人,為天生的信仰潛進字海裏跟典章制度的巨鯊搏鬥,求存。《老人與海》一九五二年初版。一九五四年,諾貝爾文學獎頒給海明威。明年是二○一四年,得獎剛好六十年,一甲子。台灣老朋友老張很想籌錢出版一本追憶海明威的文集,翻譯歷來英美文評家評論海明威的文章,選錄海明威同代人記述海明威的軼事,刊登海明威所有作品初版的封面。那些評論文章老張譯了不少。中文報刊上寫海明威的零散文章他也剪存了,選一批收進文集裏不難,逐一釐清版權要花點時間。今日世界出版社出版的《戰地春夢》和《老人與海》中文譯本的導論和序文也應該收進集子裏。海明威寫的報刊特稿美國結集出版過,書信集也有,都可以選一批譯成中文收成一輯。老張要我寫一篇搜藏海明威初版的隨筆,穿插一些閱讀海明威的散記。搜藏初版和讀書散記我資歷不足,不敢亂寫,寫淺了怠慢他,寫深了冤枉他。海明威初版都很貴,我無力多買,只藏了幾部:一九二四年的《我們的時代》,一九二六年的《太陽照常昇起》,一九二七年的《沒有女人的男人》,一九二九年的《戰地春夢》,一九三二年的《死在午後》,一九三五年的《非洲青山》,一九四○年的《鐘為誰鳴》,一九五二年的《老人與海》。海明威一九六一年自殺死了,一九六四年蒐集出版的花都憶往之作《流動的饗宴》我最喜歡。他第四任妻子瑪麗說海明威一九五七年秋天在古巴着手寫這本書,一九五八到五九年帶回美國愛達荷州故居接着寫,一九五九年四月又帶到西班牙寫。一九六○年春天他在古巴寫完這本書,秋天在美國又修飾過一遍。書裏寫的是一九二一年到一九二六年的巴黎。海明威說那時候沒錢買書,常到西爾薇婭的莎士比亞書店借書。冬天街上風大,很冷,書店裏又暖和又閑散,桌子上書架上都是書,新書擺在櫥窗裏,牆上掛滿著名作家的照片,故世的在世的都有。西爾薇婭一張臉像雕塑,輪廓深刻,言談生動。他說她的腿很漂亮,人又和善,愛開玩笑,愛聊天。海明威說他第一次走進書店很不好意思,沒帶夠錢交保證金申請借書證。西爾薇婭說保證金什麼時候方便什麼時候交,她先給他做了一張借書證,說隨便借走多少本書都可以。海明威說她沒理由這樣相信他,他在申請表上填的地址又是巴黎的窮苦區。她不在乎,照樣那麼高興那麼歡迎他。他借了屠格湼夫和兩本體育雜誌和勞倫斯的《兒子與情人》。西爾薇婭說還可以多借些。他於是又借了《戰爭與和平》和一本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短篇小說。「看那麼多書你不會那麼快再來了,」她說。「我得回來還錢,」海明威說,「我公寓裏還有些錢。」她說她不是那個意思:「等你方便才還錢不遲。」海明威問她喬伊斯什麼時候會來。她說通常過了午後晚些才來:「你沒見過他嗎?」海明威說餐館裏見過,他和家人在用膳,沒好意思多看,不禮貌,況且那家館子貴極了。那是八十多年前的巴黎。四十多年前我第一次去巴黎好餐館還是貴。便宜的其實也不少,碰運氣碰得到好吃的。我住的小旅館靜得很,房間小陽台雕花欄杆前俯看小巷很詩意。午後四點多鐘了,大街小餐館的後門就在巷子裏,相熟的伙計捲起衣袖點算剛送到的海鮮:「好大的魚,」他仰着頭跟我打招呼,「來吃晚飯吧!」小旅館隔壁是一家麵包店,麵包剛出爐,好香。海明威說,在巴黎吃不飽的時候覺得特別餓,該死的糕餅舖子櫥窗裏那麼多糕餅,餐館外面路邊餐桌坐滿了食客,饞死人了。那幾天我不斷想起海明威講究形容詞的用法,用得恰當不容易,盡量少用是出路:乾乾淨淨的屠格湼夫;乾乾淨淨的海明威,多好。有一天,海明威在咖啡館裏寫稿,一個麗人走進來坐在角落裏等人。她太漂亮了。他一見動心,文思斷了:「你在等誰我不管,」他想。「從此再也見不到你了我也不管。這一刻,你是我的。全巴黎都是我的。我卻屬於這本筆記簿和這枝鉛筆。」早年還有一個人喜歡《流動的饗宴》:倫敦一家律師樓的見習律師奈吉爾。二十來歲,又高又瘦,一頭鬈髮像鳥窩,一臉書卷氣,金絲眼鏡兩塊圓圓的鏡片護着一雙湖水藍眼睛。鼻樑高得出奇,嘴唇薄得出奇,人中長得出奇。話不多,一口牛津英語跟他的相貌很般配。是個書蟲,經常蹲在老威爾遜舊書店裏挑書。老威爾遜說是個世家子弟,爺爺第一次世界大戰時期當財政大臣的機要秘書,父親是郵政局出納部主管,母親是舞台設計師,他們家珍藏歷代飛禽書籍出名,爺爺是這門學科的專家,寫過專書。奈吉爾不一樣,只收老小說,當代小說只愛喬伊斯和海明威。老威爾遜介紹我們認識。他上班的律師樓跟我上班的英國廣播電台很近,他來參觀過,我請他在電台餐廳吃午飯,他說比外頭好吃,又便宜,從此得空常來找我吃飯,飯後到電台酒吧喝咖啡。海明威小說奈吉爾熟透了,說寫得極好的是《雪山盟》和《老人與海》:「寫得最好的倒是《流動的饗宴》了。」《雪山盟》我讀外文系啃過,考過,苦死了。「你細細再讀一遍,不難看出斯泰因為什麼這樣評定海明威的小說,」奈吉爾說。斯泰因是美國女作家,比海明威老,長住巴黎,提倡先鋒派藝術,運用重複和瑣碎和簡化的手法寫作,她的小說《三個女人的一生》我喜歡。她說海明威是她讀到的「最羞澀最驕傲最芳香的說故事的人」。《流動的饗宴》裏寫斯泰因寫了不少,幾乎當她是寫作班的老師,教訓海明威必須讀哪些作家不要讀哪些作家。奈吉爾說寫巴黎寫人物寫成《流動的饗宴》簡直了不起。翻譯家湯新楣先生也這樣說。威尼斯一家書籍裝幀作坊有一本《流動的饗宴》,皮面裝潢很漂亮,說是一位藏書家訂做的,皮畫貼出畢加索一幅靜物,有酒杯,有水果,有盤子,有刀叉,有調羹。我跟奈吉爾說了,他心動,也想找桑科斯基裝幀店做一本,後來做了沒有我不知道。這本書美國初版書衣其實也好看,油畫畫巴黎納夫橋的秋冬景色。書名摘自海明威一九五○年寫給朋友信上的一句話:「年輕的時候運氣好住過巴黎,這輩子不論去到什麼地方,巴黎都和你在一起,因為巴黎是一席流動的饗宴」。我在巴黎找過海明威住過的房子,照書上寫的地址找,路人都說拆掉了,門牌也重編,找不到。那天天陰,細雨迷濛。


2013-10-09

By Asiapan Talks

饗宴(董橋)

饗宴

2013年10月6日

海明威愛住威尼斯一家宮殿旅館,金門綉戶,老氣橫秋,他的套房古典極了,大窗戶對着大運河,派頭不小。那年仲秋古城煙水悠忽,街巷闃寂,大橋小橋人影稀疏,橋下遊船都靠在一邊午休。倫敦相熟的意大利同學帶路,繞完弄堂繞進大街繞到山腰上找到那家老舊的宮殿。掌櫃客氣,各處瀏覽了一遍還請喫下午茶,說旅館裏老一輩伙計都不在了,他們記得海明威,粗獷一條漢子,毛茸茸像拳師,言談倒和氣,話不多,輕描淡寫,不嚕囌,像他筆下的英文句子。喝酒也斯文,房間裏煙味濃得很,天熱赤膊寫作,用打字機打字,用鉛筆改稿。一住好幾天,衣着樸素,亞麻布衣褲皺兮兮,很瀟灑。掌櫃的說好多年前《紐約客》雜誌上一幅漫畫畫海明威,畫一隻筋絡虬結的手臂和一隻多毛的手,手裏緊緊抓着一朵玫瑰花,題目是《海明威的靈魂》。我早歲愛讀海明威,英文報刊上寫他的文章都剪存,厚厚兩冊卷宗塞得滿滿的,年久散佚,舊夢縹緲。都說他的短篇小說比長篇好。其實短的長的都講究。迷惘,虛無,陽剛,簡練,每一本都像照常昇起的太陽,那麼耀眼,那麼闌珊。《戰地春夢》裏凱瑟琳臨終前說:「我一點兒都不怕。這祗是個卑鄙的騙局。」海明威從來不否定努力,不否定紀律。紀律,幫規,堅忍,他從來守着:「勇敢的人不會出岔子」。凱瑟琳死了,弗烈德里哥熄了燈彷彿在向一具石像告別,然後走出醫院,然後在雨裏走回旅館。海明威整套作品離不開傳遞一個信息:告別虛幻的榮耀,挑戰傲慢的騙局,承受磨難的救贖。他是《老人與海》裏的老人,為天生的信仰潛進字海裏跟典章制度的巨鯊搏鬥,求存。《老人與海》一九五二年初版。一九五四年,諾貝爾文學獎頒給海明威。明年是二○一四年,得獎剛好六十年,一甲子。台灣老朋友老張很想籌錢出版一本追憶海明威的文集,翻譯歷來英美文評家評論海明威的文章,選錄海明威同代人記述海明威的軼事,刊登海明威所有作品初版的封面。那些評論文章老張譯了不少。中文報刊上寫海明威的零散文章他也剪存了,選一批收進文集裏不難,逐一釐清版權要花點時間。今日世界出版社出版的《戰地春夢》和《老人與海》中文譯本的導論和序文也應該收進集子裏。海明威寫的報刊特稿美國結集出版過,書信集也有,都可以選一批譯成中文收成一輯。老張要我寫一篇搜藏海明威初版的隨筆,穿插一些閱讀海明威的散記。搜藏初版和讀書散記我資歷不足,不敢亂寫,寫淺了怠慢他,寫深了冤枉他。海明威初版都很貴,我無力多買,只藏了幾部:一九二四年的《我們的時代》,一九二六年的《太陽照常昇起》,一九二七年的《沒有女人的男人》,一九二九年的《戰地春夢》,一九三二年的《死在午後》,一九三五年的《非洲青山》,一九四○年的《鐘為誰鳴》,一九五二年的《老人與海》。海明威一九六一年自殺死了,一九六四年蒐集出版的花都憶往之作《流動的饗宴》我最喜歡。他第四任妻子瑪麗說海明威一九五七年秋天在古巴着手寫這本書,一九五八到五九年帶回美國愛達荷州故居接着寫,一九五九年四月又帶到西班牙寫。一九六○年春天他在古巴寫完這本書,秋天在美國又修飾過一遍。書裏寫的是一九二一年到一九二六年的巴黎。海明威說那時候沒錢買書,常到西爾薇婭的莎士比亞書店借書。冬天街上風大,很冷,書店裏又暖和又閑散,桌子上書架上都是書,新書擺在櫥窗裏,牆上掛滿著名作家的照片,故世的在世的都有。西爾薇婭一張臉像雕塑,輪廓深刻,言談生動。他說她的腿很漂亮,人又和善,愛開玩笑,愛聊天。海明威說他第一次走進書店很不好意思,沒帶夠錢交保證金申請借書證。西爾薇婭說保證金什麼時候方便什麼時候交,她先給他做了一張借書證,說隨便借走多少本書都可以。海明威說她沒理由這樣相信他,他在申請表上填的地址又是巴黎的窮苦區。她不在乎,照樣那麼高興那麼歡迎他。他借了屠格湼夫和兩本體育雜誌和勞倫斯的《兒子與情人》。西爾薇婭說還可以多借些。他於是又借了《戰爭與和平》和一本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短篇小說。「看那麼多書你不會那麼快再來了,」她說。「我得回來還錢,」海明威說,「我公寓裏還有些錢。」她說她不是那個意思:「等你方便才還錢不遲。」海明威問她喬伊斯什麼時候會來。她說通常過了午後晚些才來:「你沒見過他嗎?」海明威說餐館裏見過,他和家人在用膳,沒好意思多看,不禮貌,況且那家館子貴極了。那是八十多年前的巴黎。四十多年前我第一次去巴黎好餐館還是貴。便宜的其實也不少,碰運氣碰得到好吃的。我住的小旅館靜得很,房間小陽台雕花欄杆前俯看小巷很詩意。午後四點多鐘了,大街小餐館的後門就在巷子裏,相熟的伙計捲起衣袖點算剛送到的海鮮:「好大的魚,」他仰着頭跟我打招呼,「來吃晚飯吧!」小旅館隔壁是一家麵包店,麵包剛出爐,好香。海明威說,在巴黎吃不飽的時候覺得特別餓,該死的糕餅舖子櫥窗裏那麼多糕餅,餐館外面路邊餐桌坐滿了食客,饞死人了。那幾天我不斷想起海明威講究形容詞的用法,用得恰當不容易,盡量少用是出路:乾乾淨淨的屠格湼夫;乾乾淨淨的海明威,多好。有一天,海明威在咖啡館裏寫稿,一個麗人走進來坐在角落裏等人。她太漂亮了。他一見動心,文思斷了:「你在等誰我不管,」他想。「從此再也見不到你了我也不管。這一刻,你是我的。全巴黎都是我的。我卻屬於這本筆記簿和這枝鉛筆。」早年還有一個人喜歡《流動的饗宴》:倫敦一家律師樓的見習律師奈吉爾。二十來歲,又高又瘦,一頭鬈髮像鳥窩,一臉書卷氣,金絲眼鏡兩塊圓圓的鏡片護着一雙湖水藍眼睛。鼻樑高得出奇,嘴唇薄得出奇,人中長得出奇。話不多,一口牛津英語跟他的相貌很般配。是個書蟲,經常蹲在老威爾遜舊書店裏挑書。老威爾遜說是個世家子弟,爺爺第一次世界大戰時期當財政大臣的機要秘書,父親是郵政局出納部主管,母親是舞台設計師,他們家珍藏歷代飛禽書籍出名,爺爺是這門學科的專家,寫過專書。奈吉爾不一樣,只收老小說,當代小說只愛喬伊斯和海明威。老威爾遜介紹我們認識。他上班的律師樓跟我上班的英國廣播電台很近,他來參觀過,我請他在電台餐廳吃午飯,他說比外頭好吃,又便宜,從此得空常來找我吃飯,飯後到電台酒吧喝咖啡。海明威小說奈吉爾熟透了,說寫得極好的是《雪山盟》和《老人與海》:「寫得最好的倒是《流動的饗宴》了。」《雪山盟》我讀外文系啃過,考過,苦死了。「你細細再讀一遍,不難看出斯泰因為什麼這樣評定海明威的小說,」奈吉爾說。斯泰因是美國女作家,比海明威老,長住巴黎,提倡先鋒派藝術,運用重複和瑣碎和簡化的手法寫作,她的小說《三個女人的一生》我喜歡。她說海明威是她讀到的「最羞澀最驕傲最芳香的說故事的人」。《流動的饗宴》裏寫斯泰因寫了不少,幾乎當她是寫作班的老師,教訓海明威必須讀哪些作家不要讀哪些作家。奈吉爾說寫巴黎寫人物寫成《流動的饗宴》簡直了不起。翻譯家湯新楣先生也這樣說。威尼斯一家書籍裝幀作坊有一本《流動的饗宴》,皮面裝潢很漂亮,說是一位藏書家訂做的,皮畫貼出畢加索一幅靜物,有酒杯,有水果,有盤子,有刀叉,有調羹。我跟奈吉爾說了,他心動,也想找桑科斯基裝幀店做一本,後來做了沒有我不知道。這本書美國初版書衣其實也好看,油畫畫巴黎納夫橋的秋冬景色。書名摘自海明威一九五○年寫給朋友信上的一句話:「年輕的時候運氣好住過巴黎,這輩子不論去到什麼地方,巴黎都和你在一起,因為巴黎是一席流動的饗宴」。我在巴黎找過海明威住過的房子,照書上寫的地址找,路人都說拆掉了,門牌也重編,找不到。那天天陰,細雨迷濛。


2013-10-09

By Asiapan Talks

梅軒(董橋)

梅軒

2013年9月29日

老唐來信附了一張照片,說山城林姓舊家最近終於讓出梁啟超一副宋詞楹帖給他,老民國舊裱考究,可惜年代久遠,南天溽暑,有點蛀,有點霉,改天托人帶來香港再付裝池,不難煥發。題的是「臨流可奈清癯,第四橋邊,呼棹過環碧;此意平生飛動,海棠影下,吹笛到天明」。上聯小字注「集宋詞製楹帖」,下聯署「啟超作」。任公楷宗北碑,筆法主方,結字主扁,整密瘦健,峻利秀逸,真是神品。老唐說這副楹聯集宋詞不算集得上好,坊間既然又貴又找不到,得此一副,高興都來不及,不敢挑剔。好像見過任公這副集句,想不起來在哪一本書上。反正任公集宋詞多得很,求字者眾,寫了再寫不奇怪。老唐舊派人,南洋老宅花木扶疏,佈置古典,廳堂上舊字舊畫多極了,家具大半金絲楠木,早年在蘇杭一帶買了運過去。案頭清玩沉香最多,伽南也不少,從前不那麼金貴,坊間不難遇到,如今是惹人眼紅的家當了。他說的山城林姓舊家我知道,戰前富甲一方,後來沒落。說舊家,唐家也是舊家。舊家是世家,上代人社會上有勛勞有地位的家族,老南洋有過好幾家。中文說舊家還有「從前」的意思,宋元人詩詞中常見,宋人楊萬里〈答章漢直〉說「老裏睡多吟裏少,舊家句熟近來生」。陳之藩先生生前喜歡楊萬里的詩,信上跟我說了好多遍。宋詞還有周邦彥的〈瑞龍吟〉也說「惟有舊家秋娘,聲價如故」。金代元好問〈石州慢〉唱的是「舊家年少,也曾東抹西塗,鬢毛爭信星星卻」。南宋詩人詩作最多的是陸放翁,楊萬里第二,積詩兩萬多首,留存至今也有四千多首。老唐說他早歲讀楊萬里眼前一亮,生猛透脫,尖新嫵媚,讀多了漸漸嫌他玩弄語言過了頭。楊萬里宦海失意,報國無路,晚年創作故意叛逆,標新立異,李慈銘說他滿紙村氣,那是真的。「低低檐入低低樹,小小盆盛小小花」,偶爾一露,很俏皮,很迷人,用多了讀了膩味,直似他〈宿靈鷲禪寺〉七絕說的「在山做得許多聲」:詩詞文章境界高了倒是「流到前溪無半語」了。我跟老唐談文說藝都是過去的事,彼此老了,他少來香港,我少去南洋,雅興留在心胸裏,寫信打電話三言兩語說完即罷,廢話都省掉,老先生說那叫電報交情,字字金貴。前些年他來香港看專科醫生,帶改琦手卷給我觀賞,畫面不大,題識不少,畫庭園仕女消閑圖,姿態動人,衣紋細秀,樹石背景也簡逸,敷色清淡像一彎清流,十足七薌本色。我說我喜歡。他說留給我。玩了大半年玩夠了,看夠了,拜託一位南洋客商帶回去還給老唐。老唐驚喜,說同道這樣玩文玩字畫也許實惠,交換佳作,去來自如,廣告術語所謂不在乎天長地久,只在意曾經擁有。話是這麼說,深愛之物割捨一段日子畢竟牽念。老唐一聽驚醒,說還是各安天命各守其成踏實。改琦的畫確實好。生在乾隆,死於道光,畫《紅樓夢圖詠》出大名,筆下仕女了不得,早年坊間常碰到,修養不夠不覺得可愛,老了懂了碰不到了,怨誰?傅玫去年拍賣會上買了一幅改琦,貴極了,老牛破車不敢花這個錢。老穆在台北也曾經撿得一幅小畫,又殘又舊,很便宜,細看看不準,越看越不像,怕是 品。「貴的怨貴,便宜的倒說是假的,人心可惡!」老穆氣壞了。老唐家藏《水滸》葉子一套我最喜歡,清代小名家臨摹《陳老蓮水滸葉子》,人物畫得甚好,裱成小冊頁,型制跟元明戲曲葉子差不多,說是戰前上海老宅舊藏,鈐他外公信印,戰亂流失,八十年代他親戚在冷攤上撿回來還給老唐。葉子通稱酒牌,也叫酒籌,宴會飲酒客人先挑一張葉子,看題句適合客人,客人飲酒,適合主人,主人飲酒,辭書上說是古代博戲用具,唐宋稱葉子格,後來慢慢式微,《蕙風詞話》裏〈望江南〉詞有一句「揚州好,葉子鬥輸贏」。陳老蓮畫的《水滸葉子》從前刻版印過,老版本不好找了,我想要,買不到。老唐那套臨摹本白描精美無比,難得保存得好。台灣藏書家袁芳榮先生新近送我新書兩冊,一冊《古書犀燭記》,一冊《古書犀燭續編》,書中寫陳老蓮水滸葉子寫得很細緻。聽說袁先生藏書萬卷,版本學懂得深,文章寫得真有趣,不乾不悶。他說陳老蓮那本葉子裏酒令是後來加上去的,卻十分恰當,比如第一幅畫的是宋江,梁山泊首領,葉子的酒令是「飲首席」,居首位者飲酒。一丈青扈三娘的酒令是「身長者飲」,長得高䠷的飲酒。母夜叉孫二娘的酒令是「懼內者飲」,怕老婆的喝一杯。袁先生說明清葉子還有好幾種,《酣酣齋酒牌》、《博古葉子》、《琵琶記葉子》、《狀元葉子》、《三國志演義葉子》、《歷代故事葉子》,袁先生也許都珍藏刊本。任熊任渭長的《列仙酒牌》咸豐三年作,真迹藏在香港名醫葉承耀的攻玉山房,香港大學美術博物館二○○六年為葉醫生刊印成一、二兩冊,葉醫生送了一套給我。任渭長人物畫很像陳老蓮風格,筆力剛健,氣韻靜穆,題的酒令也好玩,嫦娥那幅題「碧海青天夜夜心」,「貌殊眾者飲」。老子題「玄之道德五千言,不予藥,不予僊,不言白日昇青天」,「壽者飲」。東方朔題「拔劍割肉抑何壯也」,「好肉食者飲」。唐代仙女盧眉孃那幅畫得最好,題「雲水身心固不樂,鳳環束腕為也」,「眉長者以量飲」,港大印本釋文「為也」或有誤,原迹草書太草,認不準。老唐看了葉醫生《列仙酒牌》印得好,原先也想刊印他的《水滸葉子》臨摹本,深處一想,畢竟只是小名家摹本,比不得真迹,不值得,還是留着好玩算了。老唐家裏留着好玩的書畫文玩多得很。有一陣子他來香港專找案頭木架木座插屏多寶格,都是小型木器,擺在案頭配小文玩。光是小小羅漢床已然集藏一大堆,紫檀黃花梨龍眼木楠木做的,都有,大半素身,也有雕花草的。這些案頭羅漢床六十年代古玩店不少,也不貴,後來不多見了,當今找一個造型漂亮的大不容易。我新近在嘉木堂得了一件黃花梨案頭羅漢床,清代的,小小的,五屏圍子和床板都鑲大理石,很不一般,手機照片傳給老唐看,他說極少見,囑我玩膩了勻給他,我捨不得。竹雕老唐只收臂擱,真多,七十多件裏帶款的精品一大半,代代相傳,摩挲經年,都殷紅亮麗,早些年做出版的朋友勸他出一本竹雕秘閣專集,他嫌編寫著錄麻煩,推掉了。不怪他。我們都年邁,玩物還要勞神著述,累壞了。我家那堆名家裝幀英文舊書圖書館勸我辦個小展覽我也不敢應承。每部書裏儘管都夾着英美舊書店寫的說明,翻譯中文還是費神,搬來搬去也頭痛,老唐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對極了。他說老人恪守作息規律最緊要,少做心理壓力大的事,起居飲食切忌反常,情願死板,少受打擾,自必延年。清宮懋勤殿冬至之日挂的雙鈎九九消寒圖我影印過一份給他:「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風」,九個字每字九劃,一共八十一劃,南書房翰林從冬至那天起,每天注完陰晴風雪用朱筆填上一劃,八十一天填完了正好大地回春。老唐說他依次填完,八十一天很快過去了,真是養生養性最佳日課:「老人從此有個盼頭!」他說讀苗子先生書上寫,北京琉璃廠清閟閣五十年前也刻過九九消寒圖出售,畫梅花一幅,有的全開,有的半開,總共八十一瓣,每天朱筆填上一瓣,八十一瓣填完了春暖花開。老唐說他從來沒見過。我也沒見過,想找一張至今找不到,前輩都不在了,沒辦法。九九圖也叫日計圖,元代楊允孚《灤京雜詠》有詩云:「試數窗間九九圖,餘寒消盡暖回初。梅花點遍無餘白,看到今朝是杏株」,原注說「冬至後貼梅花一枝於窗間,佳人曉妝,日以臙脂圖一圈,八十一圈既足,變作杏花,即回暖矣」。老唐最愛梅花,南洋熱帶無梅,他不甘心,家裏花園闢了書室叫「梅軒」,命我題字拿去刻匾,四壁掛滿歷代名家畫的梅花,大幅小幅十多幅,一片暗香。


2013-10-09

By Asiapan Talks

梅軒(董橋)

梅軒

2013年9月29日

老唐來信附了一張照片,說山城林姓舊家最近終於讓出梁啟超一副宋詞楹帖給他,老民國舊裱考究,可惜年代久遠,南天溽暑,有點蛀,有點霉,改天托人帶來香港再付裝池,不難煥發。題的是「臨流可奈清癯,第四橋邊,呼棹過環碧;此意平生飛動,海棠影下,吹笛到天明」。上聯小字注「集宋詞製楹帖」,下聯署「啟超作」。任公楷宗北碑,筆法主方,結字主扁,整密瘦健,峻利秀逸,真是神品。老唐說這副楹聯集宋詞不算集得上好,坊間既然又貴又找不到,得此一副,高興都來不及,不敢挑剔。好像見過任公這副集句,想不起來在哪一本書上。反正任公集宋詞多得很,求字者眾,寫了再寫不奇怪。老唐舊派人,南洋老宅花木扶疏,佈置古典,廳堂上舊字舊畫多極了,家具大半金絲楠木,早年在蘇杭一帶買了運過去。案頭清玩沉香最多,伽南也不少,從前不那麼金貴,坊間不難遇到,如今是惹人眼紅的家當了。他說的山城林姓舊家我知道,戰前富甲一方,後來沒落。說舊家,唐家也是舊家。舊家是世家,上代人社會上有勛勞有地位的家族,老南洋有過好幾家。中文說舊家還有「從前」的意思,宋元人詩詞中常見,宋人楊萬里〈答章漢直〉說「老裏睡多吟裏少,舊家句熟近來生」。陳之藩先生生前喜歡楊萬里的詩,信上跟我說了好多遍。宋詞還有周邦彥的〈瑞龍吟〉也說「惟有舊家秋娘,聲價如故」。金代元好問〈石州慢〉唱的是「舊家年少,也曾東抹西塗,鬢毛爭信星星卻」。南宋詩人詩作最多的是陸放翁,楊萬里第二,積詩兩萬多首,留存至今也有四千多首。老唐說他早歲讀楊萬里眼前一亮,生猛透脫,尖新嫵媚,讀多了漸漸嫌他玩弄語言過了頭。楊萬里宦海失意,報國無路,晚年創作故意叛逆,標新立異,李慈銘說他滿紙村氣,那是真的。「低低檐入低低樹,小小盆盛小小花」,偶爾一露,很俏皮,很迷人,用多了讀了膩味,直似他〈宿靈鷲禪寺〉七絕說的「在山做得許多聲」:詩詞文章境界高了倒是「流到前溪無半語」了。我跟老唐談文說藝都是過去的事,彼此老了,他少來香港,我少去南洋,雅興留在心胸裏,寫信打電話三言兩語說完即罷,廢話都省掉,老先生說那叫電報交情,字字金貴。前些年他來香港看專科醫生,帶改琦手卷給我觀賞,畫面不大,題識不少,畫庭園仕女消閑圖,姿態動人,衣紋細秀,樹石背景也簡逸,敷色清淡像一彎清流,十足七薌本色。我說我喜歡。他說留給我。玩了大半年玩夠了,看夠了,拜託一位南洋客商帶回去還給老唐。老唐驚喜,說同道這樣玩文玩字畫也許實惠,交換佳作,去來自如,廣告術語所謂不在乎天長地久,只在意曾經擁有。話是這麼說,深愛之物割捨一段日子畢竟牽念。老唐一聽驚醒,說還是各安天命各守其成踏實。改琦的畫確實好。生在乾隆,死於道光,畫《紅樓夢圖詠》出大名,筆下仕女了不得,早年坊間常碰到,修養不夠不覺得可愛,老了懂了碰不到了,怨誰?傅玫去年拍賣會上買了一幅改琦,貴極了,老牛破車不敢花這個錢。老穆在台北也曾經撿得一幅小畫,又殘又舊,很便宜,細看看不準,越看越不像,怕是 品。「貴的怨貴,便宜的倒說是假的,人心可惡!」老穆氣壞了。老唐家藏《水滸》葉子一套我最喜歡,清代小名家臨摹《陳老蓮水滸葉子》,人物畫得甚好,裱成小冊頁,型制跟元明戲曲葉子差不多,說是戰前上海老宅舊藏,鈐他外公信印,戰亂流失,八十年代他親戚在冷攤上撿回來還給老唐。葉子通稱酒牌,也叫酒籌,宴會飲酒客人先挑一張葉子,看題句適合客人,客人飲酒,適合主人,主人飲酒,辭書上說是古代博戲用具,唐宋稱葉子格,後來慢慢式微,《蕙風詞話》裏〈望江南〉詞有一句「揚州好,葉子鬥輸贏」。陳老蓮畫的《水滸葉子》從前刻版印過,老版本不好找了,我想要,買不到。老唐那套臨摹本白描精美無比,難得保存得好。台灣藏書家袁芳榮先生新近送我新書兩冊,一冊《古書犀燭記》,一冊《古書犀燭續編》,書中寫陳老蓮水滸葉子寫得很細緻。聽說袁先生藏書萬卷,版本學懂得深,文章寫得真有趣,不乾不悶。他說陳老蓮那本葉子裏酒令是後來加上去的,卻十分恰當,比如第一幅畫的是宋江,梁山泊首領,葉子的酒令是「飲首席」,居首位者飲酒。一丈青扈三娘的酒令是「身長者飲」,長得高䠷的飲酒。母夜叉孫二娘的酒令是「懼內者飲」,怕老婆的喝一杯。袁先生說明清葉子還有好幾種,《酣酣齋酒牌》、《博古葉子》、《琵琶記葉子》、《狀元葉子》、《三國志演義葉子》、《歷代故事葉子》,袁先生也許都珍藏刊本。任熊任渭長的《列仙酒牌》咸豐三年作,真迹藏在香港名醫葉承耀的攻玉山房,香港大學美術博物館二○○六年為葉醫生刊印成一、二兩冊,葉醫生送了一套給我。任渭長人物畫很像陳老蓮風格,筆力剛健,氣韻靜穆,題的酒令也好玩,嫦娥那幅題「碧海青天夜夜心」,「貌殊眾者飲」。老子題「玄之道德五千言,不予藥,不予僊,不言白日昇青天」,「壽者飲」。東方朔題「拔劍割肉抑何壯也」,「好肉食者飲」。唐代仙女盧眉孃那幅畫得最好,題「雲水身心固不樂,鳳環束腕為也」,「眉長者以量飲」,港大印本釋文「為也」或有誤,原迹草書太草,認不準。老唐看了葉醫生《列仙酒牌》印得好,原先也想刊印他的《水滸葉子》臨摹本,深處一想,畢竟只是小名家摹本,比不得真迹,不值得,還是留着好玩算了。老唐家裏留着好玩的書畫文玩多得很。有一陣子他來香港專找案頭木架木座插屏多寶格,都是小型木器,擺在案頭配小文玩。光是小小羅漢床已然集藏一大堆,紫檀黃花梨龍眼木楠木做的,都有,大半素身,也有雕花草的。這些案頭羅漢床六十年代古玩店不少,也不貴,後來不多見了,當今找一個造型漂亮的大不容易。我新近在嘉木堂得了一件黃花梨案頭羅漢床,清代的,小小的,五屏圍子和床板都鑲大理石,很不一般,手機照片傳給老唐看,他說極少見,囑我玩膩了勻給他,我捨不得。竹雕老唐只收臂擱,真多,七十多件裏帶款的精品一大半,代代相傳,摩挲經年,都殷紅亮麗,早些年做出版的朋友勸他出一本竹雕秘閣專集,他嫌編寫著錄麻煩,推掉了。不怪他。我們都年邁,玩物還要勞神著述,累壞了。我家那堆名家裝幀英文舊書圖書館勸我辦個小展覽我也不敢應承。每部書裏儘管都夾着英美舊書店寫的說明,翻譯中文還是費神,搬來搬去也頭痛,老唐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對極了。他說老人恪守作息規律最緊要,少做心理壓力大的事,起居飲食切忌反常,情願死板,少受打擾,自必延年。清宮懋勤殿冬至之日挂的雙鈎九九消寒圖我影印過一份給他:「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風」,九個字每字九劃,一共八十一劃,南書房翰林從冬至那天起,每天注完陰晴風雪用朱筆填上一劃,八十一天填完了正好大地回春。老唐說他依次填完,八十一天很快過去了,真是養生養性最佳日課:「老人從此有個盼頭!」他說讀苗子先生書上寫,北京琉璃廠清閟閣五十年前也刻過九九消寒圖出售,畫梅花一幅,有的全開,有的半開,總共八十一瓣,每天朱筆填上一瓣,八十一瓣填完了春暖花開。老唐說他從來沒見過。我也沒見過,想找一張至今找不到,前輩都不在了,沒辦法。九九圖也叫日計圖,元代楊允孚《灤京雜詠》有詩云:「試數窗間九九圖,餘寒消盡暖回初。梅花點遍無餘白,看到今朝是杏株」,原注說「冬至後貼梅花一枝於窗間,佳人曉妝,日以臙脂圖一圈,八十一圈既足,變作杏花,即回暖矣」。老唐最愛梅花,南洋熱帶無梅,他不甘心,家裏花園闢了書室叫「梅軒」,命我題字拿去刻匾,四壁掛滿歷代名家畫的梅花,大幅小幅十多幅,一片暗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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