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eoWHY 人生苦短,爱生活,爱唧哦歪

2013-09-03

By Asiapan Talks

薇姨(董橋)

薇姨

2013年8月25日

劉旦宅先生畫《平兒理妝》

劉旦宅先生畫《平兒理妝》

七月裏李心秀寄來短簡說她八月上旬回泉州探親,路過香港住兩三天,十分希望可以來看望我。她是薇姨在南洋的學生,熟悉我的隨筆,薇姨生前來信常提起她,說寄居異地,晚年孤單,幸虧幾個學生時時照拂,事事相助,李心秀尤其嫻淑能幹,中英俱佳,心地善良,又住得近,幾乎連飲食起居都爭着安頓。這幾句話我讀了高興:老年親人星散,日子枯悴,難得晚輩門生體貼入微,咫尺相陪,真是福份。薇姨晚年愛讀張愛玲,說她文字上佳,思緒機靈,情感老成,從來沒有一句膚淺話,慨嘆天生沒有張愛玲硬朗,堅強,一個人在美國獨往獨來,從不沾親帶故。薇姨逝世前一年還來信囑我補寄幾本拙著,說家中存書學生借走不少,不便追索,李心秀讀得仔細,還在南洋報上寫過好幾篇書評,幾種舊版本都翻破了。我接信每種各找出兩冊簽名蓋印,記得那天我的學生龐荔剛巧來玩,經她包好包裹替我到郵局郵寄。李心秀大半年後來信說薇姨在菜市場裏摔了一交,腰骨受傷,住院住了半個多月,畢竟八十七八了,摔一交後患連連,翌年清明前後李小姐說薇姨兩度中風,猝然辭世,六個入室弟子操辦後事,下葬一處叫龍眼山的墳場裏。薇姨六十年代閩南逃來香港初期住過我家。她有個堂哥住九龍宋王台附近,和我一起在中環一家福建商行做事,人老實,家裏孩子多,地方小,問我可不可以讓他堂妹妹暫住我家,等她找到事做立即遷走。堂哥是老前輩,辦公室裏我們都叫他彰叔。彰叔囑咐,我不推托。薇姨很隨和,很秀氣,相貌甜裏帶苦,很像一九四七年黑白電影《一江春水向東流》裏的白楊,我們一見如故。五、六十年代大陸逃來香港的讀書人多極了,剛抵埠大半寄居親友家中,我的隣居管先生的四伯父四伯母南來之初也住管家,四伯父是老北大,四伯母是老燕京,學問大好,處世低調,四伯父一手毛筆字學梁任公學得很像,常開玩笑說不是名人,沒有名氣,不然賣字維生比上班下班自在多了。薇姨跟四伯母一樣,典型的民國女子,文學音樂繪畫修養深厚,在我家教過我畫工筆花卉,功力不輸潘靜淑,小楷也像陸小曼。我的舊文集《白描》的〈楔子〉寫過她:

一天午後,我比平日早回家,步上幾級樓梯,聽到的竟是我家傳出的一串鋼琴聲,彈的是蕭邦的夜曲,靈巧,婉約。我輕輕打開大門,薇姨纖瘦的背影在古舊的鋼琴前微微晃動。曲子彈完,我低聲叫了她一聲,她緩緩回過頭來,枯皺的臉上浮起一閃笑意:我遠遠看到她眼眶裏含滿淚水。

薇姨身世我寫《從前》的時候寫過兩千多字草稿擱筆不寫。住我家那段日子她斷斷續續講了許多往事給我聽。她父親臨終前自傳裏寫的那些冤情我看過原稿,政治運動一波接一波的噩運寫得格外深刻。她父親母親清末到五十年代經歷的陰晴圓缺已然一幅風雨長卷。薇姨自己的第一段婚姻也是一部中篇小說。天道幽遠,人生實難,她的堅韌她的豁達她的平和害我不敢抒寫她的傷痛。她離開香港嫁去南洋前夕給我寫的長信尤其讓我看到她靜美的情操無告的善良。她的命真苦,去了南洋沒幾年遽然守寡,心情平復之後寫的悼亡絕句十首我想發表她一口阻止,再三囑咐手稿不許外傳。那天無意間聽了她彈奏一段蕭邦,我彷彿悄悄走過她幽深的心扉瞥見她萬般的隱痛。有了這些考量,寫她的故事無疑背棄了我和她之間的一份默契。我的老朋友老穆認識薇姨,也很熟,替薇姨謀差事替薇姨辦證件,薇姨搬家還替薇姨佈置居所,他說薇姨是沒有遇見沈三白的陳芸娘,一輩子在冷攤上尋覓殘缺的《浮生六記》。這樣讓人思慕讓人敬畏的女人我此生有緣結識兩個,一個是雲姑,一個是薇姨。雲姑我從小相熟,《從前》裏輕易寫得出那篇憶往小品。薇姨我初入世道才結交,她的憂患意識又沉又重,我的閱世經驗淺薄得很,她的苦楚我不難體念,她的謙遜卻又讓我對她多了幾分隔閡。前幾天李心秀來了,初次見面我暗自驚訝她的相貌她的韻味很像六十年代的薇姨。李小姐帶了兩件禮物給我,說是代薇姨送的,一件是我的舊作《從前》,書中薇姨毛筆寫了許多眉批,幾乎每一頁都寫。另一件是劉旦宅先生替我畫的《平兒理妝》彩色掃描本,薇姨在空白處抄錄周汝昌先生寫平兒的七絕:

辛酸荼毒費尋思,調粉簪花浣帕絲。
半晌敧床悲喜盡,數痕痛淚避人知。

薇姨早年跟我談《紅樓夢》說她最喜歡平兒。平兒我向來偏愛。一九七九年劉旦宅先生畫的《石頭記人物畫》我最喜歡那幅《平兒理妝》。那本畫冊每幅人物都配了周汝昌的詩,老穆寄了一冊給薇姨。結識劉先生不久我求他替我畫平兒,一九九四年劉先生真的畫了一幅寄給我,我做了一張掃描縮小本給薇姨,薇姨來信說平兒意態姿容劉先生畫得最好,畫上劉先生的題識薇姨也讚不絕口:「予繪紅樓珠翠甚顆,而橋公獨鍾平兒一人,數函索求,歷經春秋,乃撿得舊稿依樣為之,竊喜似符廣告術語所謂今年二十明年十八之調耳。公以為然否?望笑納。甲戌小雪。劉旦宅。」《紅樓夢》第四十四回回目是《變生不測鳳姐潑醋。喜出望外平兒理妝》。平兒是鳳姐的心腹賈璉的愛妾,鳳姐做生日那天撞破賈璉和鮑二媳婦姦情,打了鮑二家的也打了平兒。平兒委屈痛哭,先給李紈帶進大觀園,再讓寶玉請到怡紅院梳洗理妝::「好姐姐,別傷心,我替他們兩個賠個不是罷,」寶玉勸道。平兒說:「與你什麼相干?」寶玉笑道:「我們弟兄姐妹都一樣,他們得罪了人,我替他賠個不是,也是應該的。」襲人開了箱子拿衣裳給平兒換,平兒洗了臉寶玉一旁叮囑說:「姐姐還該擦上些脂粉,不然,倒像是和鳳姐姐賭氣子似的;況且又是他的好日子,而且老太太又打發了人來安慰你。」平兒見寶玉這般體貼,心中暗暗掂掇,果然話不虛傳,色色想得周到。薇姨說光是這段情景,曹雪芹不費筆墨輕輕妝點清楚:「難怪《紅樓夢》不朽!」那天是中秋節,也是薇姨的生辰,老穆和我湊份子叫了一桌菜在我家給薇姨慶生。薇姨好心情,好酒量,飯後喝茶賞月我們圍坐露台聽她講《紅樓夢》。六十年代陳舊的香港一片靜好的氛圍,薇姨說海這邊儘管避過了海那邊的磨難,畢竟漫天秋景,惹人鄉思:「中庭地白樹棲鴉,冷露無聲濕桂花。今夜月明人盡望,不知秋思落誰家?」她說她從小喜愛王建這首〈十五夜望月寄杜郎中〉,也許是佳節逢生辰,此生追不到天上的月亮只好俯首尋找地上六便士硬幣。真是舊派人,英文小說薇姨愛讀珍奧斯丁,愛讀蓋斯凱爾夫人,愛讀毛姆,說一九四九年之前一本一本找來啃,查字典記生字耗掉她半截青春。遷出我家遷進春秧街那天我送給薇姨毛姆簽了名的《月亮和六便士》,二十年代舊版本,後配的布面書套,薇姨左手擁書右手摟了摟我悄聲說:「等了好久的禮物了!」那麼靦覥,那麼洋派。「搬了家買了鋼琴我還要聽你的蕭邦,」我說。晚春一陣寒風吹亂薇姨的頭髮,兩鬢露出一些銀絲。李心秀說七十之後薇姨滿頭銀白,越見仙氣,小洋房裏闢了一間靜室禮佛,晨昏上香,潛心讀經,學生們上她家玩她高興,自己茹素卻總愛下廚弄些小菜犒勞門生:「老師有個怪脾氣,」李小姐說,「永遠拒絕拍照,怎麼勸都不肯,老了還那麼清麗那麼倔強,真是!」遷就暴政遷就世俗遷就了大半輩子,薇姨晚年遷就一下自己倒是應份了。我那本《從前》薇姨評點最多的是〈靈光〉描繪的柳尚悲先生,她說柳先生一生長情,滿心孤寂,恨不得陪他擲筆一哭。柳先生寫給我的偈言柳先生跟我說的話她都朱筆圈點,細心品題。文尾空白處她寫的是「弘一法師勸人安本份、學喫虧,尚悲身體力行,到死無悔」。彈蕭邦彈得那麼細潤,人世悲懷薇姨懂,放不下。


2013-08-22

By 半亩方塘

与时代脱节

我时常觉得我早已与时代脱节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这样的人还有很多,更值得庆幸的是,我的女盆友也就是未来的老婆大人,比我还要彻底的与时代脱节。

如果按照主流的观点来说,与时代脱节的人是无法获得成功,或者舒适的生活在这个社会中的, 但这句话只对了一半,或者说,我们的脱节只脱节了一半。比如说,微信,手游,论坛,微博,所有把你碎片化的时间消耗掉的东西,我们都十分讨厌。但与此同时,我很乐于接受电子产品。比如kindle,任何碎片化的时候,比如走路,睡前,都可以用kindle来读书,其乐无穷。

说实话,那些手游,我真心搞不懂有什么值得花时间来玩的。基本上所有最风靡的手游,都是反智的。用最简单,最低级的规则,扩张最广大的受众,消除所有的阶级差距而使得每个人从内心获得一种虚幻的平等感觉。就像那些植物大战僵尸、愤怒的小鸟之类的游戏,他们有什么乐趣?能获得什么收益?你所花费的时间消耗的成本创造了什么价值?

还有微信。不知道有多少个朋友,每次联系的时候,都让我加入微信。可是我真心不觉得有什么必要浪费时间进入某个小圈子,通过毫无意义的碎片化的语聊,勾搭来丰富自己的碎片时间,创造新的价值。除了最基本的通信价值是必然存在的,虽然这种通信价值跟打电话、发短信本质上只存在一个受众大小、传播效率之间的关联,其他的那些摇一摇,求勾搭,本质上和人类最初始的沟通的目的并没有区别。

不同类别的人,追求的价值类型不同,想要收货的价值也不同。那些与时代齐头并进的新鲜玩意儿,我看大多数都是想要通过反价值,反生产力的方式,创造一个奇幻的醉梦,让所有在现实中存在的不平等,不公平在这样虚幻的梦里被抹平,所有的缺憾都可以通过最低级,最简单的方式来填补,所有的成就都可以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获得满足。

我们与时代脱节,但并不社会脱节。实际上那些新鲜玩意儿,本质上都是一些人给更多人的需要被认同的人创造的梦。我搞不明白的是,那些少数的沉醉其中的,手机不能离身的人,这些梦到底带来的是什么?是什么让他们与这些新鲜玩意儿紧密连接,害怕脱离?

好像喜欢独处的,非常自我的,感受不同体验类型的人,大多数会与这个时代脱节。

好像好久没有写博客了。为什么突然要写这个,年纪大了,反而越来越暴躁了,唉。


2013-08-21

By 【假如我是真的】

原来

为了写点东西,过来翻翻,大有一种不太认识自己的感觉。

那些堆积的小情绪,电光火石间的小念头,好似挺歇斯底里的情绪,都历历在目,但好像都不太是值得提起的了。就像现在想到这想起那,依然会唏嘘,但更多的时候,脑子里是在转着另一些事情。

好似已经跨过去了,再回头怎样也到不了原路,依然是在江水的这一面看着。
不如拍拍灰,再继续往前走。

我更喜欢以前不切实际的自己,慢慢找回来吧。

2013-08-21

By 【假如我是真的】

原来

为了写点东西,过来翻翻,大有一种不太认识自己的感觉。

那些堆积的小情绪,电光火石间的小念头,好似挺歇斯底里的情绪,都历历在目,但好像都不太是值得提起的了。就像现在想到这想起那,依然会唏嘘,但更多的时候,脑子里是在转着另一些事情。

好似已经跨过去了,再回头怎样也到不了原路,依然是在江水的这一面看着。
不如拍拍灰,再继续往前走。

我更喜欢以前不切实际的自己,慢慢找回来吧。

2013-08-19

By Asiapan Talks

彩牋漫題(董橋)

彩牋漫題

2013年8月18日

譚然手畫彩牋十款

譚然手畫彩牋十款

陸灝愛仿古彩牋。先是寄來小牋數十張,仿俞曲園舊製,圓月一輪,中間畫古人作揖,篆書一行寫「敬候起居」,一行寫「曲園通候牋」,色極淡,像舊牋脫了火氣,左下角鈐白文「古芬」聯珠小印。古芬堂是陸灝和友人合想的作坊名,取得好。隨後他們又仿知堂題字彩牋刻印一款,灑金紙上畫雙鈎竹葉圍成圓框,印朱紅,框中八行界格印淺灰,工整秀氣,框外小楷「古芬堂製牋」也好看。這款彩牋帶乾嘉氣息,老民國時代零星流傳,有的是彩筆手繪的線條,一絲不苟,年輕朋友譚然會描畫,畫過十款送給我玩賞,至今不捨得寫字,怕寫壞糟蹋了。沈尹默給張充和題《虞美人》三首詞也用這款彩牋,兩張一對,寒齋掛了多年,朝夕相伴,悅目賞心。瞿兌之說文窗無俚,唯好取舊牋紙玩之以開襟抱,說是古人字畫為前人手迹所寄,可珍也;舊板書為古人所曾摩挲,亦可珍也:「若此皆收藏家所競賞,已成商品,其價與日俱增。從事於此者,有錐刀什一之利,而無怡情適性之用矣。吾曹不克賞鑒有字之紙,只會賞鑒無字之紙而已」。偏偏陸灝多事,寄來彩牋還命我變無字之紙為有字之紙。彩牋我很喜歡,愛藏愛玩,總不嫌多,近年坊間所見惡俗不堪,陸灝多製也好,我遵囑寫了這幾個字:

春殘何事苦思鄉,病裏梳頭恨最長。
梁燕語多終日在,薔薇風細一簾香。
此易安居士春殘詩。陸昶云清照詩
不甚佳,而善於詞,末句雖工致,
卻是詞語也。是耶非耶?陸灝清裁。

陸昶是乾隆年間吳縣人,字梅垞,編選《歷朝名媛詩詞》十二卷,夾錄夾評,落筆爽利,我在張作梅中華詩刊台北編輯部裏翻讀過,不是乾隆三十八年紅樹樓刻本,好像是四部備要、萬有文庫、叢書集成一類的印本,記不清楚了,全是粉黛韻語,難得收了那麼多。張先生編輯部一間書庫四壁縹緗,全是詩集詞集詩話詞話,早歲每年暑假上台北玩我幾乎天天騰出一點時間去看書,張先生心情好還走進來推荐幾本給我讀,稍稍提點兩句,要我加倍留意他紅筆打圈的句子。張先生逝世後那些書也許都散進牯嶺街舊書肆了,記憶中許多喜歡的卷帙如今無處重溫。上個月我寫〈黃莘田遺墨〉說我沒見過《香草箋》,改天去台北找一找。文章登出才幾天,我竟收到《香草箋偶註》,台北新文豐出版公司出版,零玉碎金集刊本,不知道寄書人是誰,很感動也很感謝。陸昶評李清照的詩《宋詩三百首》裏引用了,金性堯選註,一九八六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金先生說李清照的詩確然不及她的詞好,數量又少,可是就宋代女詩人看,可選的也只是她和朱淑真了。幽棲居士朱淑真死得早,死得慘,詩稿和尸骨都給她父母焚化了,傳世百不一存。陳廷焯《白雨齋詞話》評她的詞「骨韻不高,可稱小品」。謝無量《中國婦女文學史》評她的詩「雖時有翩翩之致而少深思,由其怨懷多觸,遣語容易也」。朱淑真從小嬌寵,天生任性,婚姻又不圓滿,有過新歡,〈元夜三首〉那樣的幽情之作寫得大膽了些也是難免。友朋中老穆從來偏愛朱淑真詩詞,早年在台北收進一張溥心畬小楷菱形彩牋,錄的正是〈元夜三首〉之二,掛了幾十年,愛了幾十年。那張菱角彩牋老極了,好像是手繪的,該是溥先生南渡前的墨迹,署西山逸士,老穆常說毛筆劃線條怎麼劃得那麼工整那麼均勻。我請教譚然,他回信說先拿中意的圖案影印放大,用鉛筆或碳條在拷貝台上摹寫上紙,然後用畫工筆花鳥仕女的鼠鬚、葉筋、衣紋毛筆分別勾線,最後依紙色設色渲染花瓣圖案:「花樣宜簡不宜繁,顏色宜淺不宜深,多用赭石、花青、藤黃。朱砂只須少許點綴即可。」那是關鍵。難怪蘿軒變古箋譜和十竹齋箋譜都素淡靜好,都比魯迅鄭振鐸《北平箋譜》清雅可喜:繁縟燠煖是製牋大忌。鄭振鐸說仿成親王的拱花牋是這類牋紙的白眉。可恨拱花太精緻了,實在捨不得寫字。月令牋花鳥牋好些,落筆少了一層糟蹋感。江兆申先生說花鳥牋往往花好鳥不好,棄掉鳥,只留花,牋紙會更典雅:「一燈細煮愁如酒,化作紅牋小字詩」。可見飛禽走獸入牋不容易討喜。聽說江左吳南愚繪製過艷影牋,有董小宛有馬湘蘭有李香君有顧橫波有柳如是有陳圓圓有卞玉京,或執拂或展卷或拈花或凭几,我沒見過,沈葦窗先生見過,說開臉都好,鬢髮衣紋也細緻。衣紋譚然說畫仕女衣紋的毛筆就叫衣紋,我沒留意這種筆。還有葉筋筆,畫葉子筋部用的毛筆,手繪彩牋都要用。譚然說的這些勾線毛筆我只記得鼠鬚筆,都很硬,王羲之說世傳張芝、鍾繇用鼠鬚筆,筆鋒勁強有鋒芒。王羲之寫《蘭亭序》聽說也用鼠鬚筆。蘇東坡更說「予撰《寶月塔銘》使澄心堂紙,鼠鬚筆,李庭珪墨,皆一代之選也!」鼠鬚筆難求難得,聽說「用未必能佳」,有空找來試寫。譚然用鼠鬚筆繪彩牋一點瑕疵都沒有,想是練習多時了。他繪彩牋有的繪滿月,有的繪八角、六角連綴而成的框框,也有菱形,有方勝,裏頭都要畫界格,周邊有的畫竹葉,有的畫竹節,有的畫冰梅,還有畫菊瓣畫蓮瓣畫祥雲畫書卷,紋飾花樣多,一張一張像印刷那麼端正。我請譚然寫一篇〈畫彩牋〉,文中他說起沈尹默先生為張充和老人寫的三首《虞美人》小品兩頁,說是曾經刊印在重慶出版社出版的《沈尹默書風》裏:「今歸港島小玉駝館,有幸拜觀再三」。「小玉駝館」是我和譚然開玩笑為寒齋取的齋名,沒有題匾也沒有用過。啟功先生生前案頭擺着小小一個銅駱駝鎮紙,說是朝夕摩挲,金光滿室,助他含笑高歌。啟先生逝世後京城舉行「啟功文物特展」,圖錄裏登了小銅駝鎮紙彩照,也登了啟先生題的「小銅駝館」大字和幾句銘文,我看了喜歡,古玩街找了好久找不到銅雕小駱駝,偏巧家裏舊藏一件六朝玉雕小駱駝鎮紙,譚然一見稱賞,我們都說寒齋不如也叫「小玉駝館」吧!銅字做齋名清代有幾個,王驤衢有銅竹齋,瞿中溶有銅象書屋,查禮有銅鼓書堂,沈濤有銅熨斗齋,不知道有沒有銅駝玉駝做室名,還要查一查。文人多事,不多事日子過得枯寂。陸灝一聽譚然會畫彩牋不禁技癢,說改天他也試畫幾款。他們都年輕,氣定神閑手不抖,我老了,眼花,手也不聽使喚,畫不成了,只等他們畫了分一兩款給我玩玩,精神好的時刻試寫幾個字送朋友存念。前一陣子天氣大熱,立了秋還沒有秋意,譚然來信說江南也大旱,想起兒時讀《水滸傳》裏一首詩,頗覺貼切:「赤日炎炎似火燒,野田禾稻半枯焦。農夫心內如湯煮,公子王孫把扇搖」。寫農家哀樂石湖居士范成大甚好,有涕淚也有歡顏,前人都說他的五古多奇字怪韻,他的律詩杈枒拗澀,他的七絕倒是平淺近雅,多可回味,《四時田園雜興六十首》選幾首仿溥心畬小工楷錄在彩牋上一定好看。先父晚年逢人求字愛寫范石湖田園詩,說白描溫潤,寄托深遠,不是流連光景,不是裝點山林。亦梅老師煮夢廬多年前珍藏清人一幅《采菱圖》,詩堂上他也請我父親題了一首《雜興》:

采菱辛苦廢犁鋤,血指流丹鬼質枯。
無力買田聊種水,近來湖面亦收租。

亦梅老師教我說菱是池沼中水生植物,石湖居士發明「種水」喻種菱,很新鮮,很醒目。詩文求新求鮮不容易,爛唐詩假宋詞一大堆。繪製彩牋倒是求古求舊了,陸游說圖書貴在發古香,金農藏帖也要舊搨浮古香。古香是古芬,芬字比香字蘊藉,還是陸灝他們想得好,古芬堂製牋遲早揚名:浣花牋好聽,古芬牋也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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