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eoWHY 人生苦短,爱生活,爱唧哦歪

2013-09-10

By Asiapan Talks

蘋果花(董橋)

蘋果花

2013年9月8日

一套三冊雪萊遺詩集展覽匣

一套三冊雪萊遺詩集展覽匣

李儂說老帕克那幢古屋如今歸女兒黛西居住。外牆還那麼殘舊,裏頭好像修整過,不霉了,寬大了,亮堂了。書房依舊陰冷,夏天開了窗陽光照進來才暖和。那股煙斗味道隱約還在,人都走了快二十年了,黛西說煙味也許都薰進書架上那些書裏,棄不掉。藏書賣了不少,還剩不少,全是些稀世的裝幀,聽說幾家舊書商拍賣行游說好幾年黛西都捨不得放手。老先生臨終賣掉的是十四到十八世紀的古籍,李儂說留下的這些倒是十九世紀到二十世紀初葉的皮裝初版,遠近藏書家覬覦的裝幀。老帕克我旅英時期跟他多有往來,住過老北平老上海的英國儒商,娶過中國太太,抗戰第四年難產死了,戰後回英國再婚,生了黛西,老來掌上的明珠,疼得要命。黛西的母親安妮我們也熟,比老帕克年輕二十歲,端莊秀麗的威爾士女子,喬叟專家,《坎特伯雷故事集》幾乎可以倒背,大好人。老帕克珍藏的古老英國藏書票從來一張不肯割愛,我和戴立克想要的安妮一說給,老帕克不敢不給。安妮八十年代尾病逝,才五十多,走得太早了,我們都懷念她。喬叟的《坎特伯雷故事集》求學時代讀過考過,懂些皮毛,許多段落聽了安妮闡釋忽然懂得深了些。聽說她從前演過不少話劇,說話聲音格外好聽,很會講故事,冬夜爐邊圍着她聽她講書是人生一樂。老帕克說安妮編寫了好幾幕坎特伯雷故事,找到劇團排練過,經費不足半途告吹了。老帕克晚年善忘,見了人都記不住名字,安妮學他的表情學得很像,先是一愣,接着自嘲:「玫瑰不叫玫瑰依舊芳香!」大家誇他機智。他又愣了半天似乎忘了剛才說過的那句名言。「朱麗葉說的,不是嗎?」眾人爭相點頭稱是。「儍話!莎士比亞老愛讓筆下人物說儍話。沒辦法,莎老頭是詩人,不是嗎?」後來醫生驗出老帕克患了輕度痴呆症,安妮傷心得不得了,天天陪着老伴寸步難離。沒幾年她患癌。沒幾年她走了。老帕克急速枯萎,連女兒黛西都不太認得了,性情還很倔強,在安老院裏住了十一年才下世。那些年我不在倫敦了,老帕克後來這些事情都是李儂告訴我的。前些日子她說黛西找出老帕克從中國帶回英國的清代荷包佩囊,三四十個都蛀了霉了爛了。李儂說她七十年代見過那些荷包,好奇趕緊過去看看,果然收藏不當,完好的只剩四五個,黛西不要,全送給李儂。綉花綉字布做的荷包輿服典籍叫佩囊,有檳榔袋,有煙絲袋,有扇套,有香囊,圓形橢圓形雞心形都有,荷包頂端是手風琴似的抽摺,穿一對縧繩束了口男人佩掛在腰帶左右兩側,女人佩掛在大襟服飾腋下扣紐扣的地方。六十年代香港有些古玩店裏存貨不少,清宮裏流出來的最講究,最漂亮,都用刺綉緙絲的圖案,紋樣大半是吉祥紋樣,瓜瓞綿綿,福壽萬年,都有。我的朋友杏廬先生買了不少,宮裏裝荷包的錦盒都買了,隔成九格,長格子裝扇套,其餘八格裝款式不同的佩囊,一片喜慶。《紅樓夢》裏也寫了,荷包裝些吉祥錁子送人,鴛鴦給了劉姥姥兩個,說:「哄你頑呢,我有好些呢,留着年下給小孩子們罷。」錁子是舊日作貨幣用的小金錠小銀錠。李儂說這些荷包老帕克早年找出來給她欣賞,說是中國太太的遺物,全是大內精品,老北平琉璃廠裏買的,老先生送了一個給李儂,細細一聞還散發一絲香氣。難得一段異國情緣,老帕克終歸念舊,亡妻珍愛的荷包佩囊細心守護,倫敦家裏長年掛着兩幅中國彩墨國畫,也是亡妻家傳之寶,一幅是齊白石工筆草蟲,一幅是吳昌碩長條寒梅,題了這樣幾句詩:

梅谿水平橋,烏山睡初醒。
月明亂


2013-09-10

By Asiapan Talks

蘋果花(董橋)

蘋果花

2013年9月8日

一套三冊雪萊遺詩集展覽匣

一套三冊雪萊遺詩集展覽匣

李儂說老帕克那幢古屋如今歸女兒黛西居住。外牆還那麼殘舊,裏頭好像修整過,不霉了,寬大了,亮堂了。書房依舊陰冷,夏天開了窗陽光照進來才暖和。那股煙斗味道隱約還在,人都走了快二十年了,黛西說煙味也許都薰進書架上那些書裏,棄不掉。藏書賣了不少,還剩不少,全是些稀世的裝幀,聽說幾家舊書商拍賣行游說好幾年黛西都捨不得放手。老先生臨終賣掉的是十四到十八世紀的古籍,李儂說留下的這些倒是十九世紀到二十世紀初葉的皮裝初版,遠近藏書家覬覦的裝幀。老帕克我旅英時期跟他多有往來,住過老北平老上海的英國儒商,娶過中國太太,抗戰第四年難產死了,戰後回英國再婚,生了黛西,老來掌上的明珠,疼得要命。黛西的母親安妮我們也熟,比老帕克年輕二十歲,端莊秀麗的威爾士女子,喬叟專家,《坎特伯雷故事集》幾乎可以倒背,大好人。老帕克珍藏的古老英國藏書票從來一張不肯割愛,我和戴立克想要的安妮一說給,老帕克不敢不給。安妮八十年代尾病逝,才五十多,走得太早了,我們都懷念她。喬叟的《坎特伯雷故事集》求學時代讀過考過,懂些皮毛,許多段落聽了安妮闡釋忽然懂得深了些。聽說她從前演過不少話劇,說話聲音格外好聽,很會講故事,冬夜爐邊圍着她聽她講書是人生一樂。老帕克說安妮編寫了好幾幕坎特伯雷故事,找到劇團排練過,經費不足半途告吹了。老帕克晚年善忘,見了人都記不住名字,安妮學他的表情學得很像,先是一愣,接着自嘲:「玫瑰不叫玫瑰依舊芳香!」大家誇他機智。他又愣了半天似乎忘了剛才說過的那句名言。「朱麗葉說的,不是嗎?」眾人爭相點頭稱是。「儍話!莎士比亞老愛讓筆下人物說儍話。沒辦法,莎老頭是詩人,不是嗎?」後來醫生驗出老帕克患了輕度痴呆症,安妮傷心得不得了,天天陪着老伴寸步難離。沒幾年她患癌。沒幾年她走了。老帕克急速枯萎,連女兒黛西都不太認得了,性情還很倔強,在安老院裏住了十一年才下世。那些年我不在倫敦了,老帕克後來這些事情都是李儂告訴我的。前些日子她說黛西找出老帕克從中國帶回英國的清代荷包佩囊,三四十個都蛀了霉了爛了。李儂說她七十年代見過那些荷包,好奇趕緊過去看看,果然收藏不當,完好的只剩四五個,黛西不要,全送給李儂。綉花綉字布做的荷包輿服典籍叫佩囊,有檳榔袋,有煙絲袋,有扇套,有香囊,圓形橢圓形雞心形都有,荷包頂端是手風琴似的抽摺,穿一對縧繩束了口男人佩掛在腰帶左右兩側,女人佩掛在大襟服飾腋下扣紐扣的地方。六十年代香港有些古玩店裏存貨不少,清宮裏流出來的最講究,最漂亮,都用刺綉緙絲的圖案,紋樣大半是吉祥紋樣,瓜瓞綿綿,福壽萬年,都有。我的朋友杏廬先生買了不少,宮裏裝荷包的錦盒都買了,隔成九格,長格子裝扇套,其餘八格裝款式不同的佩囊,一片喜慶。《紅樓夢》裏也寫了,荷包裝些吉祥錁子送人,鴛鴦給了劉姥姥兩個,說:「哄你頑呢,我有好些呢,留着年下給小孩子們罷。」錁子是舊日作貨幣用的小金錠小銀錠。李儂說這些荷包老帕克早年找出來給她欣賞,說是中國太太的遺物,全是大內精品,老北平琉璃廠裏買的,老先生送了一個給李儂,細細一聞還散發一絲香氣。難得一段異國情緣,老帕克終歸念舊,亡妻珍愛的荷包佩囊細心守護,倫敦家裏長年掛着兩幅中國彩墨國畫,也是亡妻家傳之寶,一幅是齊白石工筆草蟲,一幅是吳昌碩長條寒梅,題了這樣幾句詩:

梅谿水平橋,烏山睡初醒。
月明亂


2013-09-03

By Asiapan Talks

春盡(董橋)

春盡

2013年9月1日

台北小孟來香港公幹,帶了沈茵替我買的幾本書給我,說缺了故宮一本舊書還在找。都是工具書,又是老書,不翻一翻不放心,翻完有的沒用,有的有用,用過了大半擱一邊,再也用不着,家裏雜書成災大半是這樣折騰出來的。歷來請沈茵在台北找的書都是她有興趣看的書,我看完用完轉手寄回給她,她房子大,書房大,容得下,一來一去我輕鬆,她樂意。歲數大了怕負累,「白象」越少越好。自己沒用別人有用的東西英文叫白象,英國鄉鎮教堂經常舉辦白象廉賣會,家家戶戶拿白象到會上擺賣。小孟說他在台南鄉郊試辦過這樣的廉賣會,很熱鬧也很累人,不辦了。小孟是早年台北老前輩老朋友魯二叔的義子,人厚道,也仗義,在英國讀過書,待人處事最牢靠,沈茵說他是通天曉,大小難事找他打點頭頭是道,難怪二叔生前器重他。小孟臨走告訴我說郭良蕙六月十九日去世,台灣媒體沒報導,只見六月二十七日《中國時報》報頭下一則訃聞,是郭良蕙子女登的,說最親愛的母親大人郭良蕙女士蒙主恩召,享年八十七歲。小孟留了一本台灣《文訊》雜誌八月號給我,爾雅出版社發行人名作家隱地寫了一篇〈關於郭良蕙二章〉,說郭良蕙一生寫了六十本書,曾經是名噪一時的著名作家,翻遍整份報紙郭良蕙去世的消息一個字也沒有。《中國時報》的時報出版公司從一九八六年六月到一九九一年八月,先後為郭良蕙出版二十種作品集,隱地說可見郭良蕙小說還有市場。我的朋友高信疆和柯元馨伉儷那時期還在《中國時報》,柯元馨還主持時報出版公司編輯部,跟郭良蕙一定相熟,作品集也許是柯元馨編印的。隱地說:

年輕時候的郭良蕙走到哪裏都是焦點人物,她自己並不高調,她也不需要高調,自有人為她安排高調的能見度。晚年的郭良蕙刻意和文壇保持距離,成為悄然之人。她可能想不到的是,當她離開這個世界,真的沒有人記得她了,近百家電視台沒有一家播報也就算了,連當年副刊上天天掛着她名字連載她長篇小說的報紙也不提一字,這就有些讓人匪夷所思。

一九六二年我還在台南上學,郭良蕙的《心鎖》在《徵信新聞報》上〈人間〉副刊連載,性愛描寫聽說是「五四以來最露骨最大膽」,我天天追讀。年尾小說出了單行本,輿論嘩然,前輩作家謝冰瑩和我的老師蘇雪林都寫文章罵郭良蕙。校園裏碰面蘇老師還在生氣,頻頻搖頭說「要不得,要不得」。我年少不懂:郭良蕙長髮垂腰,明麗動人,怎麼就那麼「要不得」了?《心鎖》故事年久淡忘,藏書家林冠中前兩天給我一本我才記得是女主角夏丹琪報復情人范林不忠,負氣下嫁醫生江夢輝,婚後舊情人成了妹夫,小叔子江夢石成了情人,夏丹琪常在北投跟妹夫跟小叔子通姦,謝冰瑩給郭良蕙的公開信上說:「良蕙,為什麼你要寫這些亂倫的故事?」一九六三年一月,內政部下令查禁《心鎖》。四月,謝冰瑩在中國文藝協會理事會上提議開除郭良蕙會籍:「提案人認為郭良蕙長得漂亮,服裝款式新穎,注重化裝,長髮垂到腰部,既跳舞又演電影,在社交圈內活躍,引起流言蜚語」。不久,中國文藝協會、中國青年寫作協會和中國婦女寫作協會同時開除郭良蕙會籍。香港《亞洲畫報》連出兩期專輯討論《心鎖》事件,宣示寫作自由,譴責查禁書籍。香港美國新聞處官方刊物《今日世界》用郭良蕙做封面聲援《心鎖》。《亞洲畫報》記得是亞洲出版社出的期刊,主持人是名作家名教授張國興先生,我認識張先生是徐訏先生介紹的,得空偶爾喝咖啡聊天,他英文好得不得了。《今日世界》那時候的總編輯是賴獻廷先生了,六十年代尾我進美國新聞處跟賴先生做了好幾年同事,一位謙遜持重的前輩。我認識郭良蕙倒是八十年代了,我稱她郭先生,她命我叫她Gloria,很親善的老太太,端莊體面,專心研藏文物,常去英國,常住香港,公子的公司出版文物期刊,她經常寫文章。郭良蕙原籍山東省鉅野縣,生於河南開封。抗戰時期在西安讀完中學考進成都四川大學,是黃季陸的得意弟子。我在台灣讀書那幾年黃季陸是國府教育部長了,來過我們學校,矮矮胖胖,一臉笑意,像彌勒佛。一九四八年郭良蕙轉讀上海復旦大學外文系,在復旦畢業。一九四九年與空軍孫吉棟結婚,赴台灣定居嘉義,先做翻譯,譯過莫泊桑短篇,不久開始寫小說,作品登在《野風》、《自由中國》、《幼獅文藝》和《暢流》,奠定文壇地位。這些期刊,《自由中國》之外我最愛看《暢流》,文史掌故多,記憶中薄薄一本印得粗粗的。郭良蕙晚年不說這些舊事,愛說英國,說她喜歡英國的深秋。她送我的《郭良蕙看文物》裏有一篇〈深秋倫敦〉,寫倫敦到處綠樹成林,秋天一到滿地落葉,林梢色彩繽紛,深紫、絳紅、橙黃、暗金、濃棕、淡褐、灰青層層交叠,她最愛看:「四點鐘天色已黑,走出博物館面迎冷風,腳踏落葉,滿心都是感激,感激這充滿藝術的世界如此詩意。」郭良蕙瓷器銅器玉器懂得多,藏得多。我說瓷器都天價,又易碎,不敢碰。她說讀書人玩古銅器古玉器最般配,越是高古越有文化史價值。她說宋元明三朝漆器學問也大,也值得親近。新石器時代到夏商周到秦漢的玉器我早年有緣收進一些。秦漢南北朝隋唐銅器陽剛古奧,假的也多,不敢亂買,至今藏存只有七、八件。郭良蕙勸我別貪多,絕佳珍品藏幾件夠高興了。橫豎就像小孟義父二叔說的:「我們是小本經營,玩不起宮裏的貴氣玩得起書生的雅氣!」二叔在台灣中影片廠做過事,電影界藝文界很熟,談起《心鎖》風波他說老歲月老規矩兇得很,歐美也一樣,《查泰萊夫人的情人》和《尤利西斯》那些名著都惹禍,都挨罵。他說中影隸屬國民黨黨部管文宣的第四組,電影內容新聞局管了黨部還要管,王莫愁演《蚵女》,黨國大老何應欽和一批衛道幕僚一聽說劇情中王莫愁未婚懷孕,一個電話命令中影改劇本,電影只好臨時加拍男主角去律師樓補辦婚姻登記:「衙門封建,民心守舊,新思維總要好長一段時日才養成風氣,人人接受,郭良蕙為創作自由披荊斬棘,難能可貴。」《心鎖》查禁了,畢了業離開台南母校我書箱裏那本是原版還是黑市盜版不記得了,反正沒幾年一個好奇的朋友拿走了忘了還我。二叔書房裏倒珍存好幾種版本的《心鎖》,說是史料價值,留為參考,如今都保存在小孟的書房裏。那天送小孟下樓僱車子去機場,暮色漸濃,細雨霏霏,想起郭良蕙說那是「沾衣欲濕杏花雨」,倫敦晚夏深秋都這樣,她從不帶雨具,頂多遮一張報紙。跟她談天我幾次暗自想起《心鎖》裏的夏丹琪,五十多年的老故事了,那麼遙遠,那麼迷濛,很想問她,不敢開口。夏丹琪蕩過的情海慾浪其實只有四、五波,文字凝練,含蓄,洋化,翻譯成英文絲毫不帶惡俗品味:原文的氣韻已然像極了譯文:

…她閉上眼睛喘息着,週身都在緊縮。刺激着感官的細語在她耳邊頻頻迴響,每一句都是震盪心旌的瘋狂音樂。她感到自己的身體逐漸癱瘓,像一堆爛泥似的,由他恣意擺佈。經過他全力的圍攻,她的心如同被浸在醇濃的酒液裏,沉迷而昏眩,暫時失去了護守的本能。只是正當他取出鑰匙來試探着打開愛情門鎖的那一剎間,頓然而生的恐懼為她拯救出部份喪失的神智,她恍惚地聽見遠遠有哀怨的聲音在召喚她…

郭良蕙早年翻譯許多外國文學作品,外文修養顯然不淺,思維邏輯不離西洋規律,遣辭條理呼應身心感應,讀慣外文小說的人心領神會,不覺得猥褻。重翻《心鎖》,三百七十多頁篇幅裏我找不到細緻的寫景段落,一味靠人物對白烘托故事,白白放棄文學作品借景比興的勝算。畢竟那時候郭良蕙年輕,《心鎖》之前幾本作品早出了名了,寫熟了寫快了顧不得修飾。轉眼雲散雨歇,屐痕漫漶,一卷心扉泛黃了,新一代人聽她芳名都陌生,縱然不是「縞袂青裙不理妝」,終歸「閉門春盡無人問」。郭良蕙似乎情願這樣。


2013-09-03

By Asiapan Talks

薇姨(董橋)

薇姨

2013年8月25日

劉旦宅先生畫《平兒理妝》

劉旦宅先生畫《平兒理妝》

七月裏李心秀寄來短簡說她八月上旬回泉州探親,路過香港住兩三天,十分希望可以來看望我。她是薇姨在南洋的學生,熟悉我的隨筆,薇姨生前來信常提起她,說寄居異地,晚年孤單,幸虧幾個學生時時照拂,事事相助,李心秀尤其嫻淑能幹,中英俱佳,心地善良,又住得近,幾乎連飲食起居都爭着安頓。這幾句話我讀了高興:老年親人星散,日子枯悴,難得晚輩門生體貼入微,咫尺相陪,真是福份。薇姨晚年愛讀張愛玲,說她文字上佳,思緒機靈,情感老成,從來沒有一句膚淺話,慨嘆天生沒有張愛玲硬朗,堅強,一個人在美國獨往獨來,從不沾親帶故。薇姨逝世前一年還來信囑我補寄幾本拙著,說家中存書學生借走不少,不便追索,李心秀讀得仔細,還在南洋報上寫過好幾篇書評,幾種舊版本都翻破了。我接信每種各找出兩冊簽名蓋印,記得那天我的學生龐荔剛巧來玩,經她包好包裹替我到郵局郵寄。李心秀大半年後來信說薇姨在菜市場裏摔了一交,腰骨受傷,住院住了半個多月,畢竟八十七八了,摔一交後患連連,翌年清明前後李小姐說薇姨兩度中風,猝然辭世,六個入室弟子操辦後事,下葬一處叫龍眼山的墳場裏。薇姨六十年代閩南逃來香港初期住過我家。她有個堂哥住九龍宋王台附近,和我一起在中環一家福建商行做事,人老實,家裏孩子多,地方小,問我可不可以讓他堂妹妹暫住我家,等她找到事做立即遷走。堂哥是老前輩,辦公室裏我們都叫他彰叔。彰叔囑咐,我不推托。薇姨很隨和,很秀氣,相貌甜裏帶苦,很像一九四七年黑白電影《一江春水向東流》裏的白楊,我們一見如故。五、六十年代大陸逃來香港的讀書人多極了,剛抵埠大半寄居親友家中,我的隣居管先生的四伯父四伯母南來之初也住管家,四伯父是老北大,四伯母是老燕京,學問大好,處世低調,四伯父一手毛筆字學梁任公學得很像,常開玩笑說不是名人,沒有名氣,不然賣字維生比上班下班自在多了。薇姨跟四伯母一樣,典型的民國女子,文學音樂繪畫修養深厚,在我家教過我畫工筆花卉,功力不輸潘靜淑,小楷也像陸小曼。我的舊文集《白描》的〈楔子〉寫過她:

一天午後,我比平日早回家,步上幾級樓梯,聽到的竟是我家傳出的一串鋼琴聲,彈的是蕭邦的夜曲,靈巧,婉約。我輕輕打開大門,薇姨纖瘦的背影在古舊的鋼琴前微微晃動。曲子彈完,我低聲叫了她一聲,她緩緩回過頭來,枯皺的臉上浮起一閃笑意:我遠遠看到她眼眶裏含滿淚水。

薇姨身世我寫《從前》的時候寫過兩千多字草稿擱筆不寫。住我家那段日子她斷斷續續講了許多往事給我聽。她父親臨終前自傳裏寫的那些冤情我看過原稿,政治運動一波接一波的噩運寫得格外深刻。她父親母親清末到五十年代經歷的陰晴圓缺已然一幅風雨長卷。薇姨自己的第一段婚姻也是一部中篇小說。天道幽遠,人生實難,她的堅韌她的豁達她的平和害我不敢抒寫她的傷痛。她離開香港嫁去南洋前夕給我寫的長信尤其讓我看到她靜美的情操無告的善良。她的命真苦,去了南洋沒幾年遽然守寡,心情平復之後寫的悼亡絕句十首我想發表她一口阻止,再三囑咐手稿不許外傳。那天無意間聽了她彈奏一段蕭邦,我彷彿悄悄走過她幽深的心扉瞥見她萬般的隱痛。有了這些考量,寫她的故事無疑背棄了我和她之間的一份默契。我的老朋友老穆認識薇姨,也很熟,替薇姨謀差事替薇姨辦證件,薇姨搬家還替薇姨佈置居所,他說薇姨是沒有遇見沈三白的陳芸娘,一輩子在冷攤上尋覓殘缺的《浮生六記》。這樣讓人思慕讓人敬畏的女人我此生有緣結識兩個,一個是雲姑,一個是薇姨。雲姑我從小相熟,《從前》裏輕易寫得出那篇憶往小品。薇姨我初入世道才結交,她的憂患意識又沉又重,我的閱世經驗淺薄得很,她的苦楚我不難體念,她的謙遜卻又讓我對她多了幾分隔閡。前幾天李心秀來了,初次見面我暗自驚訝她的相貌她的韻味很像六十年代的薇姨。李小姐帶了兩件禮物給我,說是代薇姨送的,一件是我的舊作《從前》,書中薇姨毛筆寫了許多眉批,幾乎每一頁都寫。另一件是劉旦宅先生替我畫的《平兒理妝》彩色掃描本,薇姨在空白處抄錄周汝昌先生寫平兒的七絕:

辛酸荼毒費尋思,調粉簪花浣帕絲。
半晌敧床悲喜盡,數痕痛淚避人知。

薇姨早年跟我談《紅樓夢》說她最喜歡平兒。平兒我向來偏愛。一九七九年劉旦宅先生畫的《石頭記人物畫》我最喜歡那幅《平兒理妝》。那本畫冊每幅人物都配了周汝昌的詩,老穆寄了一冊給薇姨。結識劉先生不久我求他替我畫平兒,一九九四年劉先生真的畫了一幅寄給我,我做了一張掃描縮小本給薇姨,薇姨來信說平兒意態姿容劉先生畫得最好,畫上劉先生的題識薇姨也讚不絕口:「予繪紅樓珠翠甚顆,而橋公獨鍾平兒一人,數函索求,歷經春秋,乃撿得舊稿依樣為之,竊喜似符廣告術語所謂今年二十明年十八之調耳。公以為然否?望笑納。甲戌小雪。劉旦宅。」《紅樓夢》第四十四回回目是《變生不測鳳姐潑醋。喜出望外平兒理妝》。平兒是鳳姐的心腹賈璉的愛妾,鳳姐做生日那天撞破賈璉和鮑二媳婦姦情,打了鮑二家的也打了平兒。平兒委屈痛哭,先給李紈帶進大觀園,再讓寶玉請到怡紅院梳洗理妝::「好姐姐,別傷心,我替他們兩個賠個不是罷,」寶玉勸道。平兒說:「與你什麼相干?」寶玉笑道:「我們弟兄姐妹都一樣,他們得罪了人,我替他賠個不是,也是應該的。」襲人開了箱子拿衣裳給平兒換,平兒洗了臉寶玉一旁叮囑說:「姐姐還該擦上些脂粉,不然,倒像是和鳳姐姐賭氣子似的;況且又是他的好日子,而且老太太又打發了人來安慰你。」平兒見寶玉這般體貼,心中暗暗掂掇,果然話不虛傳,色色想得周到。薇姨說光是這段情景,曹雪芹不費筆墨輕輕妝點清楚:「難怪《紅樓夢》不朽!」那天是中秋節,也是薇姨的生辰,老穆和我湊份子叫了一桌菜在我家給薇姨慶生。薇姨好心情,好酒量,飯後喝茶賞月我們圍坐露台聽她講《紅樓夢》。六十年代陳舊的香港一片靜好的氛圍,薇姨說海這邊儘管避過了海那邊的磨難,畢竟漫天秋景,惹人鄉思:「中庭地白樹棲鴉,冷露無聲濕桂花。今夜月明人盡望,不知秋思落誰家?」她說她從小喜愛王建這首〈十五夜望月寄杜郎中〉,也許是佳節逢生辰,此生追不到天上的月亮只好俯首尋找地上六便士硬幣。真是舊派人,英文小說薇姨愛讀珍奧斯丁,愛讀蓋斯凱爾夫人,愛讀毛姆,說一九四九年之前一本一本找來啃,查字典記生字耗掉她半截青春。遷出我家遷進春秧街那天我送給薇姨毛姆簽了名的《月亮和六便士》,二十年代舊版本,後配的布面書套,薇姨左手擁書右手摟了摟我悄聲說:「等了好久的禮物了!」那麼靦覥,那麼洋派。「搬了家買了鋼琴我還要聽你的蕭邦,」我說。晚春一陣寒風吹亂薇姨的頭髮,兩鬢露出一些銀絲。李心秀說七十之後薇姨滿頭銀白,越見仙氣,小洋房裏闢了一間靜室禮佛,晨昏上香,潛心讀經,學生們上她家玩她高興,自己茹素卻總愛下廚弄些小菜犒勞門生:「老師有個怪脾氣,」李小姐說,「永遠拒絕拍照,怎麼勸都不肯,老了還那麼清麗那麼倔強,真是!」遷就暴政遷就世俗遷就了大半輩子,薇姨晚年遷就一下自己倒是應份了。我那本《從前》薇姨評點最多的是〈靈光〉描繪的柳尚悲先生,她說柳先生一生長情,滿心孤寂,恨不得陪他擲筆一哭。柳先生寫給我的偈言柳先生跟我說的話她都朱筆圈點,細心品題。文尾空白處她寫的是「弘一法師勸人安本份、學喫虧,尚悲身體力行,到死無悔」。彈蕭邦彈得那麼細潤,人世悲懷薇姨懂,放不下。


2013-08-22

By 半亩方塘

与时代脱节

我时常觉得我早已与时代脱节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这样的人还有很多,更值得庆幸的是,我的女盆友也就是未来的老婆大人,比我还要彻底的与时代脱节。

如果按照主流的观点来说,与时代脱节的人是无法获得成功,或者舒适的生活在这个社会中的, 但这句话只对了一半,或者说,我们的脱节只脱节了一半。比如说,微信,手游,论坛,微博,所有把你碎片化的时间消耗掉的东西,我们都十分讨厌。但与此同时,我很乐于接受电子产品。比如kindle,任何碎片化的时候,比如走路,睡前,都可以用kindle来读书,其乐无穷。

说实话,那些手游,我真心搞不懂有什么值得花时间来玩的。基本上所有最风靡的手游,都是反智的。用最简单,最低级的规则,扩张最广大的受众,消除所有的阶级差距而使得每个人从内心获得一种虚幻的平等感觉。就像那些植物大战僵尸、愤怒的小鸟之类的游戏,他们有什么乐趣?能获得什么收益?你所花费的时间消耗的成本创造了什么价值?

还有微信。不知道有多少个朋友,每次联系的时候,都让我加入微信。可是我真心不觉得有什么必要浪费时间进入某个小圈子,通过毫无意义的碎片化的语聊,勾搭来丰富自己的碎片时间,创造新的价值。除了最基本的通信价值是必然存在的,虽然这种通信价值跟打电话、发短信本质上只存在一个受众大小、传播效率之间的关联,其他的那些摇一摇,求勾搭,本质上和人类最初始的沟通的目的并没有区别。

不同类别的人,追求的价值类型不同,想要收货的价值也不同。那些与时代齐头并进的新鲜玩意儿,我看大多数都是想要通过反价值,反生产力的方式,创造一个奇幻的醉梦,让所有在现实中存在的不平等,不公平在这样虚幻的梦里被抹平,所有的缺憾都可以通过最低级,最简单的方式来填补,所有的成就都可以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获得满足。

我们与时代脱节,但并不社会脱节。实际上那些新鲜玩意儿,本质上都是一些人给更多人的需要被认同的人创造的梦。我搞不明白的是,那些少数的沉醉其中的,手机不能离身的人,这些梦到底带来的是什么?是什么让他们与这些新鲜玩意儿紧密连接,害怕脱离?

好像喜欢独处的,非常自我的,感受不同体验类型的人,大多数会与这个时代脱节。

好像好久没有写博客了。为什么突然要写这个,年纪大了,反而越来越暴躁了,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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