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eoWHY 人生苦短,爱生活,爱唧哦歪

2013-04-15

By Asiapan Talks

青杧(董橋)

青杧

2013年4月14日

新書《克雷莫納的月光》剛出版,南妮要我寄一本給她留念,說是儘管不諳中文,用了寫她的那篇小品做書名,她合該珍存一冊簽名本。荷蘭和香港郵政都辦得好,快郵很快寄到了。她說封面小畫真像老家我房門外的小陽台:「欄杆上小盆栽太小了,你小時候種的那盆薔薇大多了,」她說。「熱帶花木又壯又綠,別處見不到,諾曼油畫畫得很像。」諾曼是南妮英校同班同學,父親英國人,母親荷蘭人,不愛讀書愛畫畫,天份高,油畫畫得極好,印象派打底,開創獨家技術獨家風格,退學跑去峇厘島跟一位西班牙畫家畫畫,五六十年代南洋、英國、荷蘭不少收藏家都愛買他的畫,父母仳離了他陪母親回荷蘭長住,四十歲不到絕症死了。讀英校時期諾曼喜歡跟低班同學玩,打球遠足爬山他是我們的老大哥,有空隨時替我們畫素描,畫得真像,起初我還保存,後來都散失了。我去台灣那年他去了峇厘島。多年後在阿姆斯特丹南妮朋友家裏久別重逢。不久聽說他回母親鄉下娘家養病,拖不過幾年不在了。南妮客廳掛諾曼畫的一幅油畫,叫杧果樹下《Under the Mango Tree》,畫兩個峇厘少婦在樹下撿杧果,色彩濃烈,光暗分明,艷陽下河那邊一叢叢雜花隨風搖曳,河這邊蔭涼處樹影婆娑,倩妝姽嫿,一個媚然回眸,一個彎腰晾乾長髮,潤美不輸滿籃滿地的青杧。南妮說諾曼下筆總是那麼豐腴那麼浪蕩,萊頓一位鑑賞家買了他兩幅畫悄聲勸他戒酒戒色,免得弄傷天賦:「他聽不進去也做不出來,」南妮說,「緣來緣去之間只有人家負他,他不負人。」認識諾曼那時候我才十四、五歲,記憶裏全是胡鬧戲耍。在台灣求學那幾年連南妮都斷了音信了,別說她班上同學。六十年代我遷來香港,亦梅先生來信提到南洋大畫家李曼峰畫的南天景物,說是有個年輕荷蘭畫家畫得更濃烈,更新穎,是新生代翹楚。七十年代找到南妮,再見諾曼,我才想起亦梅先生說的年輕畫家也許是諾曼。亦梅先生收藏國畫多,西洋油畫只藏李曼峰,他說荷蘭殖民時代畫商偶然收到一兩幅荷蘭十八、十九世紀名家作品,勸他買,他嫌貴,錯過了:「後來聽說那些畫歐美市場都熱賣。」小時候我喜歡集藏荷蘭印製的名畫月份牌,都是人物風景油畫,印得考究,依着畫家姓名查美術辭典查出畫家生平畫作流派,彷彿上了好幾堂美術史課程。月份牌每年都選幾幅倫勃朗Rembrandt名畫,荷蘭十七世紀大畫家,也是萊頓人,父親是磨坊坊主,母親娘家烤麵包出名。倫勃朗一六○六年出世,萊頓大學沒畢業離校從師學畫,先去阿姆斯特丹跟歷史畫家拉斯特曼學明暗對比,畫人物動物神態,畫配景,基本功格外紮實,訂畫單子多極了,是出名的肖像畫家,一幅《尼古萊.杜爾普博士的解剖學課》揚名顯姓,二十八歲迎娶富家小姐薩斯琪亞。倫勃朗畫神話故事宗教故事畫得最多,供不應求。生活速寫也多。我收藏的月份牌起初哺乳嬰兒好幾幅,後來都是街景,畫裏人來人往形形色色栩栩如生。那幅《亞當與夏娃》蝕刻畫我最喜歡,剪下來裝鏡框掛在書桌邊。《夜巡》也好,也裝了鏡框。油畫《亞里士多德凝視荷馬半身雕像》複製品倒是我的英文家教老師送給我的生日禮物,好大一張,像古詩那麼沉穆。倫勃朗晚年到處結交市井百姓,視野更廣,畫意更高,一六六九年秋天六十三歲去世,葬在阿姆斯特丹西教堂,南妮帶我去看過他的墓園,買了他一堆明信片,有《石橋》,有《冬景》。他畫冬景畫得極好,早年荷蘭印的聖誕賀片愛選他的雪景,運到南洋殖民地零售貴得很,小城商業區那家書報文具店的老闆每款給我留兩張,年年買了不捨得寄,帶到台灣北方同學喜歡全拿走了。那家書報文具店每年年尾都進口一些歐洲日記簿,精美絕倫,真皮的很貴,複印古籍封面花紋的精裝本也漂亮,老闆說英國貨比不上法國貨細緻:「法國書籍裝幀頂呱呱!」他帶我到後院辦事處看他珍藏的一架子皮裝老書,精緻極了,那是我上的第一堂裝幀課。阿姆斯特丹裝幀店裝幀的舊書其實也漂亮,荷文書多,英文書少,跟法國意大利一樣少做英文書。法國裝幀的舊書確是典雅,圖案規整,花草繽紛,繁複、細疏、密美有點像中國春秋、秦漢、唐宋古玉的花飾。蕊秋長住巴黎,最熟悉,她幾個法國藏書家朋友的藏書我瀏覽過,堂皇得不得了。英國十九世紀裝幀家貝特福Francis Bedford一生模仿法國裝幀風格,十六、十七、十八世紀各期花草圖案他都學,手工精細得驚人,十九世紀末葉倫敦蘇富比拍賣他裝幀的幾本古籍落槌四五千英鎊。找了多年我只收得一本貝特福裝幀的典籍,哥爾德斯密斯Oliver Goldsmith詩集,得過一八七八年巴黎國際書籍裝幀大獎,法國十九世紀著名藏書樓Chateau De Rosny舊藏,貼了書樓藏書票,藏本編號第二八○冊。這部裝幀英國藏書家雜誌七十年代推介過,登了照片,真漂亮,一見難忘。聽說書樓老早易手,近年有些藏書流進書市,李儂先後買進兩部,今年年初加州書商朋友放假到巴黎玩竟然找到了這部舊識的著名得獎裝幀,當下替我買了。哥爾德斯密斯是約翰遜博士文學俱樂部成員,為人木訥,大家以為他天生愚蠢,約翰遜說一筆在握他一點不笨!哥爾德斯密斯寫的喜劇《委曲求全》我讀大三考大考要考,拚命讀熟了。小說《威克菲爾德牧師》我跟南妮同期讀英校的時候早讀過了,有點囉唆,反應卻大好。小品文寫得精彩,《大眾紀事報》上寫唐人書信《Chinese Letters》,假托中國人觀點評議英國時政英國社會,大受歡迎,一七六二年滙集成兩卷出版,書名改為《世界公民》。哥爾德斯密斯憎惡溫情文學,憂慮物質掛帥,批評大英帝國海外擴軍太不光彩。四十四歲早逝。《委曲求全》喜劇原名《She Stoops to Conquer》,早年倫敦書商克里斯有一七七三年初版一冊,售價六十英鎊我沒買,前年英國拍賣圖錄上看到一冊,底價兩千英鎊了,電話跟李儂說起,她笑得好高興,說是她放出去的,正是早年克里斯兜售的那一冊,我不買她買了。李儂也認識南妮,三十多年前她去荷蘭玩我請南妮照顧她,她們成了好朋友。八十年代戴立克到萊頓大學看資料也是南妮替他打點。她說戴立克又死板又拘謹,最難伺候,去完萊頓回阿姆斯特丹住進我住慣的那家旅館,就在南妮家的街尾,戴立克說住得舒服。過了大半年他還要去一趟阿姆斯特丹,電話請南妮替他訂房間。旅館客滿,南妮替他訂了附近另一家,戴立克聽了說他不住,情願挪後行期。我其實很體諒戴立克的怪脾氣,我跟他一樣死板。沒辦法,生下來就那樣。我們抗拒陌生的新事物,至今拒絕上網理財,情願到銀行排隊。「排隊是高尚的美德,」戴立克說。「文明社會井然有序的象徵,也是修身養性的訓練。」南妮李儂笑我們是小鄉鎮遺老,傳教士姿勢,世界都數碼化了我們還在數綿羊。舊派人終歸是舊派人,連書籍都偏愛老裝幀,內文要繁體字,要直排不要橫排,字體老五號那麼大好過新五號那麼小,天頭地腳要寬暢,浪費些紙張也情願每一篇單頁起排。新出版這本《克雷莫納的月光》封面封底內頁書皮印了我珍藏的孔雀裝幀《魯拜集》書影,為的也是給新書襯上一襲舊妝,像諾曼《杧果樹下》那幅油畫那麼過時,那麼蒼秀。南妮說諾曼愛畫杧果,畫廊裏也許還有,替我找一找。我真是在杧果樹下長大的,匆匆幾十年,故園易主,舊侶凋零,小陽台外面那株杧果樹如今只留在幾張照片裏,樹影婆娑,青杧纍纍,遙遠得很了。


2013-04-07

By Asiapan Talks

竹刻小言(董橋)

竹刻小言

2013年4月7日

英倫故交老蕭寄來幾張竹刻照片,說年事已高,藏品賣了,書箱裏找出這幾張留影給我懷舊:「張希黃吳之璠那些作品不在了心中釋然,」信上說,「反而民國初年張志魚桃花扇臂擱萬般不捨,陳寶崖那首七絕寫得好!

周漢生竹根雕《五石瓠》

周漢生竹根雕《五石瓠》

飄零金粉雨蕭蕭,舊院依稀長板橋。莫怪秦淮水嗚咽,六朝流盡又南朝。」我和老蕭一樣,賞玩竹刻五十年了,癡愛不渝。真是文房上佳清玩,從前不貴,明清筆筒臂擱香薰案頭經常擱幾件,同道交換,勻來勻去,無所謂。近年不同了,富戶玩風雅,玩投資,清風明月比黃金貴出好幾百倍,老蕭和我這樣的舊派人難免過時,只配翻翻拍賣圖錄清賞彩色照片,買是買不起了。張希黃竹林裏幾聲琴韻一百萬。吳之璠雪地上尋梅七百萬。黃楊木雕喜上眉梢筆筒拍賣會估價八百萬到一千萬,說是香港大學馮平山博物館一九八六年《文玩萃珍》做了封面,英國著名文玩世家的舊藏品。《文玩萃珍》裏收錄的文玩這幾年都天價,有著錄,來歷好,人人要。二十多年前嵇若昕在台北《故宮文物》月刊寫〈英倫竹刻剪影〉說,西方收藏界喜愛中國文房清玩,尤其喜愛竹刻藝術品,英國博物館古董店收藏家都藏了不少。那是真的。嵇若昕攝錄的那些館藏竹刻早年老蕭和我幾乎看遍了。濮仲謙梅花筆筒在巴斯東亞藝術博物館,淺雕梅枝交叠,梅花有的盛放,有的含苞,《南鄉子》那首詞也刻得好,真是書齋雅器。館中朱三松七賢香薰和沈大生子母蟾蜍我不喜歡。那隻螃蟹反而好,無款。王喬鳧舄筆筒也精美,古松,矮竹,山壁,層次細膩,刀工蒼辣,比杜倫東方博物館那件赤壁賦筆筒更好。館中「冶甫」款書法筆筒清秀極了,刻行草「有客嫌庭仄,無書覺晝長」,字好,刻得也爽利。書法筆筒臂擱我向來偏愛,早年遇到稱心的都想要,畢竟養家吃重,買不起多少。不知道冶甫是誰。吳之璠款的竹刻常常遇見,真偽難辨,刻得好的都當真的買,計較不了那麼許多了。我在台灣在英倫遇見過好幾件《紫氣東來》題材的筆筒,都落吳之璠款,清中期作品,竹色古艷,不便宜,後來在香港大雅齋找到一件比台北倫敦那些精緻。英國古董商梅濮浩 Paul Moss 世代集藏中國文玩,嵇若昕在他那裏看了不少上好竹刻,我在他們家開的古玩店買過幾件,金西崖《一剪梅》臂擱最難得。我和老蕭在倫敦別家古玩店也買過幾件竹刻小品,看了東方博物館石鹿山人款古木仙槎,坊間漁舟竹刻都寒傖,不想要。瓜瓞綿綿經眼三五件,嫌俗氣,嫌太貴,多年後回想可惜了,都是清中乃至清初的刻件,應該要,如今稀世了。琴式山水臂擱那年倫敦古玩店裏見過一件,竹材有點乾,裂了幾條縫,不敢要,過後再也遇不到。王世襄先生聽了說,竹器年久失玩都乾澀,不要緊,玩一段時日沾上人氣又活過來,又溫潤。王老先生早歲集藏明清竹刻,細心研究,編寫專書,是大專家,晚年一心復興竹刻藝術,循循鼓勵當代年輕竹刻家繼承傳統,開創新天。遇見刻竹刻得好的晚輩他最高興,四處宣揚,不遺餘力。八十年代老先生來香港推介武漢竹刻家周漢生作品,香港收藏界都說周漢生功力不輸明清大家,創新處勝過明清大家。全靠王老綴合,周漢生一九八四年的《藏女》圓雕和一九八五年《蓮塘牧牛》筆筒都歸我。我和周漢生成了朋友,一九九八年又得藏他的《夏閨》。翌年作品《令箭荷花》臂擱不久我也拿到了。周漢生和我同齡,習性相近,賞玩他的竹刻猶如故人重逢,親切得很。他的字我也喜歡,端正秀逸,難怪刻竹運刀如運筆,不蹇不澀:「學書在得筆法而會古人之意,不在學其規模,」大瓢山人楊賓說,「不則學聖教成院體,學歐成屏幛體,學褚成佻,學旭素成怪,學米成野,學趙成俗,學董成油,反成不治之症矣。」周漢生刻竹得古人刀法,會古人之意,不學古人規模,作品步步翻新,不重複前人,不重複自己。今年正月初六他給我來信說檢省舊刻,深感竹根整刓的圓雕竹刻為材所限,總是刻劃單個人物,不敢嘗試又有人物又有場景又有情節的題材。他說他想做些改變,先刻了《山豬》,描畫皖南山民勞作方式,竹根空心藏進豬腹,刻出帶了場景的一組形象,「前人似無此刻法」,他說。《山豬》之後,他參考明版木刻插圖,再刻一件《鶯鶯夜焚香》,竹根空心做假山,山前刻鶯鶯與紅娘上香,假山鏤空處看得到山後張生靠着山石窺看山前情景。這樣的佈局也省事,也高明,一局佈出文學作品話分兩頭的交代,也比圖解連環畫含蓄得多。那是竹刻破格之作,他說假山前後都藏着故事的題材到底不多,「算撿了個便宜」。上月底何孟澈去武漢看望周漢生,周漢生讓他帶了一件《五石瓠》給我,二○○五年作品,刻瓠舟上兩人對坐,一人吹笛,一人高歌。五石瓠語出《莊子.逍遙游》:「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慮以為大樽而浮乎江湖,而憂其瓠落無所容,則夫子猶有蓬之心也夫!」「石」讀音如「旦」,市石之通稱。五石瓠是指可容五石之大葫蘆。何孟澈說周漢生想像大樽是形狀如舟的大葫蘆瓢,索性刻成蕩槳度曲之作。這件竹刻只比手掌稍大,竹根橫刻,人物的前胸後背和瓠中船槳都借竹節橫膈刻成,竹根空心處因此雕得出人物,跟前人刻《仙人乘槎》借竹壁下刀不同。周漢生刻竹用心求變,絕不苟作,一九八○年到現在滿意的作品不過四五十件。王世襄先生晚年慨歎當今真正搞創作的竹人只有周漢生一個。時代變了,物質掛帥,性靈凋敝,竹刻家境界不出兩類,一類心繫時務,迎合時尚,彷彿周墨山竹刻詩筩上刻的兩句詩:「美人家在西泠住,重話相思又隔年」。另一類寄情創作,看破利祿,不啻張希黃漁舟臂擱上的題句:「春色江南今正好,歸舟初繫綠楊邊」。周漢生是水邊綠楊下的閒淡竹人,孤介絕俗,貌古神清,知繪事,工書法,圓雕立塑都是造意,薄地陽文創稿獨特。練水派的綽約多姿他熟悉。金陵派的古雅富麗他見慣。晚年他在意的也許只是一截竹根的大破和大立。「周先生的苦心我曉得,」老蕭說,「他的寂寥其實也不難想像。」二○○二年老蕭來香港看到周漢生的《藏女》、《蓮塘》和《夏閨》嘆為觀止。那幾天他天天來我家聊天,對着那三件竹刻看了又看,讚完再讚。老先生說朱松鄰刻簪匜世人寶之幾同法物,濮仲謙一件小品錢牧齋做詩詠歎,吳魯珍的牧馬潘西鳳的筆筩人人企慕,沒想到我們這個時代還出了周漢生。王漁洋《池北偶談》說雕竹則濮仲謙,螺甸則姜千里,銅爐則張鳴岐,宜興泥壺則時大彬,裝潢書畫則莊希叔,皆知名海內:「所謂雖小道,必有可觀者歟?」老蕭最討厭「小道」之譏,說是古人井蛙識見,審度藝術的胸襟處處局限,竹刻、螺甸、銅爐、泥壺這些中國傳統手工藝術都走進了國際藝術市場,靠的是西洋美術理念的紹介和審美尺度的引導:「漁洋山人做夢都想不到!」一九七七年一月七日我的日記裏記老蕭宴客,座上幾位英國朋友觀賞蕭家文玩,老蕭用英語翻譯桃花扇竹臂擱那首七絕,英國女教師茱麗婭聽了高興,說英國詩歌源遠流長,從來不像中國詩詞那樣跟藝術品結為一體,真奇怪:「韋奇伍德陶瓷上描出雪萊拜倫韻語手稿你說該多漂亮!」她說。「工藝美術家維廉.莫里斯燒製的瓷磚好像試過燒出莫里斯詩句,記不真確了。」一九八四年我重訪英倫,東方古玩店裏碰到朱麗婭俯首把玩周顥刻秋菊的竹筆筒,竹色殷紅,刻得清幽,她說她深深愛上中國竹刻,近年收藏好幾件。那天秋雨蕭蕭,走出古玩店我們躲進咖啡館避雨,她說她剛買了《中國竹刻》,王世襄、翁萬戈合寫,紐約華美協進社出版的英文本,真好看,也有用。茱麗婭兩鬢飄霜,好學不倦,她拜老蕭做老師學中文學了好多年了。


2013-04-01

By Asiapan Talks

品字(董橋)

品字

2013年3月31日

乾隆朝彭元瑞抄《般若波羅蜜多心經》

乾隆朝彭元瑞抄《般若波羅蜜多心經》

余景仁先生只藏字,不藏畫,清末民初書家墨寶多得很,唐宋有一些。余先生跟我的朋友老穆家是世交,老穆叫他余叔叔。餘杭人,老燕京,個子不高,很清瘦,銀髮銀得發亮,像絲綢,配上銀框眼鏡也嚴肅,也儒雅。衣着樸素,舉止從容,春夏秋冬整齊體面。

國語不帶鄉音,很標準,像柳存仁先生。老穆帶我拜識余先生讓我欣賞余家珍藏的書法。余先生說他喜歡台灣讀書的年輕人,男的女的都喜歡,說是大陸赤化了,老民國瑟縮一隅,老傳統劫後餘生,文化香火在彼岸傳承:「你們今後常來我家玩,」余先生說。「香港謀生不容易,尤其我們外省人,遇着困難隨時來找我。」那是六十年代,我和老穆白天正職晚上兼職儍乎乎過慣緊日子,遇上便宜的字畫文玩怯怯生生又想要。余家藏品真好看。清末書家楊守敬,翁同龢,吳昌碩,陸潤庠,沈曾植,李瑞清,康有為,梁啟超,大幅小幅各顯風格。民國書家也精美,于右任,鄭孝胥,曾熙,葉遐庵,商衍鎏,羅振玉,譚延闓,丁佛言,李叔同,周作人,俞平伯,余紹宋,謝無量,沈尹默,都可觀。余先生書法學楊守敬,說楊守敬書工四體,蒼潤帶金石氣,到日本宣揚中國碑學,影響鉅大,入了民國鬻書上海,余家上一代人跟他相熟,藏他的字最多。吳昌碩他也推崇,說吳昌碩石鼓文出大名,篆籀參以草法,凝煉蒼雄,前無古人,開了民國書風。陸潤庠正書最好,館閣氣濃,都說是干祿之書而已,其實是推到了極致的館閣體。清道人李瑞清余先生說看多了膩味,遠遠不如沈曾植個性強烈,曾熙說沈書「工處在拙,妙處在生,勝人處在不穩」,極是。康有為的字我看不懂,魏碑行書豪健雄深,不是一般人的一杯茶,影響民國書藝沒有鄭孝胥大:鄭孝胥融合碑帖順風順水。余先生拜服于右任行書,說他樸茂奇拙,意趣天成,不輸晉唐大家。中歲以後從章草入今草,主張草書要易識,要易寫,要準確,要美麗,下筆簡約,越見陽剛。晚年更上層樓,也雄強也瀟灑也嚴謹也流美也跌宕也虛和,矛盾都統一了,古今成一體。余家珍藏弘一法師李叔同墨寶八九幅,他說法師寫北碑最北碑,後來字字靜穆,筆筆入定,是禪境的演繹不是書藝的體現,不宜學,不宜臨,不宜摹,只宜供養。余先生說當今知識人寫字寫得規矩已然大好,不必過份追慕古法。他說時代不同,涉獵西洋百科知識重要,花費太多光陰練字誤了求知前程,划不來。規矩其實也要稍稍練一練才行。嶺南才女張紉詩先生說練得出文人風味算上佳。她說唐代竇蒙撰〈字格〉說「茂」,說「麗」,文人字裏極常見:「字外情多曰茂」,「體外有餘曰麗」。文人字聽說還要求「貞」:「骨清神潔曰貞」,叫清秀。最忌是「艷」,是「媚」:「少古多今曰艷」,「意居形外曰媚」。那篇〈字格〉很有趣,少小時候書法老師說得好玩,我聽得入神。張先生和余先生都討厭年輕人寫草書。老穆章草寫得很像樣了,余先生看了照罵:「給我把正楷練好,一筆不苟,你的運道才會好!」章草是隸書的草寫,要盡量呈現隸書的波磔,字字獨立,不可連寫,不容易,沈從文先生傳世長條小字章草最漂亮。我天生個性刻板,寫字不敢潦草,至今七十多了寫歪了一個字心中不踏實,下筆從來慢得很。走路寫字做人做事老一輩人講究端正穩當。余先生說寫字潦草跟走路腳根不着地一樣單薄,命途多波蕩。金冬心和伊秉綬他偏愛,說他們隸書可貴在穩健,在創新,端莊裏養出了高山流水的氣魄。伊秉綬榜額尤其天機入妙:「寫榜額因是橫寫,所以更難於安頓,」余先生喜歡引用現代書家潘伯鷹這番話,「但其大要也須以字的自然形勢為主,其間疏密長短肥瘦,不必強求一致,而要任其天機,方能入妙」。他說伊墨卿榜額沒有一幅不入妙,可惜遇不到也買不起,朱省齋先生經手賣出來的幾幅貴得很。墨卿扇頁余先生倒存了好幾件。金冬心漆書也兩三件。文徵明祝枝山冊頁余家各藏一件,文徵明那件行書蒼秀得驚人。祝枝山那件是行草,我看不懂,不喜歡。一天,余先生找出十幾件清代書家手抄的心經給我們看,有冊頁,有手卷,不是一般的經生書。經是佛經,抄寫佛經的人叫經生,抄寫佛經的書體叫經生書,匠人之作多,書家風格之作更金貴。余家藏品好像都是乾嘉名家之作,余先生說乾隆年間不少文人墨客也愛抄經,也講究。幾十年前我買到一冊,也是乾隆朝彭元瑞抄的《般若波羅蜜多心經》。據周紹良先生《蓄墨小言》中〈賜墨堂墨〉一文說,「賜墨堂」齋名清代很多,當時每逢佳節皇帝喜以墨硯相賜,受者感此殊榮,取為齋名。周先生所得賜墨堂墨經考證是彭元瑞舊藏,他查出《國朝先正事略》卷十七《曹文恪公事略》附《彭元瑞傳》說,彭元瑞字掌仍,一字輯五,號芸楣,南昌人,乾隆二十二年進士,由編修入直南書房,官至工部尚書,協辦大學士,贈太子太保,予謚文勤。天才敏瞻,與紀曉嵐同有才人之目。早直西清,叠司文枋。所作應詔文字婉麗清新,蒙睿獎不次。而恭跋高宗《御製全韵詩》乃集《千字文》為之。又撰乾清宮前燈詞,駢語尤奇麗,上賜貂裘端硯,中外榮之。著有《思餘堂稿》。我這冊心經是乾隆五十五年乙巳六月菩薩誕日寫的,署「大清國男子彭元瑞敬書」。彭元瑞筆力深厚,金粉煥發,通篇氣勢一貫,煥叔說寫得稍稍再舒泰些更見「秀處如鐵,嫩處如金」。那是清代吳德旋《初月樓論書隨筆》裏的八個字,道光年間的一卷書,凡三十六則,專論草書,不論篆隸,多寫唐人,宋以後只讚揚蘇東坡董其昌,薄視趙子昂,說祝允明文徵明都受子昂籠罩。吳德旋說下筆貴老重,所以救輕靡之病,然一味蒼辣,又是因藥發病,要使秀處如鐵,嫩處如金,方為用筆之妙。草書行書其實都如此。蘇東坡當然好。董其昌當然也好。東坡筆圓而韻潤,天姿所發。玄宰出入晉唐,自成一格,字和畫一樣清秀中和,恬靜疏曠。疏曠極難。趙子昂沒有什麼不好,連畫竹石都用書法筆路,難怪正、行、篆、隸、草都精湛。余景仁先生藏董其昌墨寶好幾件,中歲晚歲條幅不說,冊頁手卷更精美,老穆拿照相機拍下來存檔,前幾天還找出來給我看,年久泛黃,字迹有些漫漶,聽說後來余先生生意上一位老朋友重金收購,余家整批藏品買下來。那位朋友如今也不在了,後人移民美國,八十年代在紐約陸續拍賣。余家一幅米元章行草余先生原先深信是真蹟,朱省齋看了說有問題,找出許多資料力證其偽,余先生漸漸動搖,放棄了。米元章得宋徽宗召為書畫學博士,官禮部員外郎,人稱米南宮,舉止顛狂,世稱米顛。行書草書得力於王獻之,用筆俊邁,所謂「風檣陣馬,沉着痛快」,與蔡襄、蘇軾、黃庭堅合稱「宋四家」。「沉着」是用筆沉厚不輕浮,「痛快」是用筆爽快不猶疑,兩種風格合一運作,終於遒勁流暢,宋高宗趙構《翰墨志》說米元章行草沉着痛快,如乘駿馬,進退裕如,不煩鞭勒,無不當人意:「我家米顛騎着駿馬跑走了!」余先生那天頻頻歎息,命我和老穆陪他去老正興吃鴨舌頭喝紹興酒。奇怪,後世鑑賞家一句話釘得死古字古畫真偽:他什麼時候站在古人身邊看着古人落筆?我納悶。老正興早年在銅鑼灣啟超道,上海菜甚好。梁啟超集宋詞楹聯余家珍藏兩三副,雄強茂密,真神品。


2013-03-25

By Asiapan Talks

浣溪紗(董橋)

浣溪紗

2013年3月24日

寫〈蓮房〉收筆說七十年代我客居英倫那幾年章嬙移民澳洲,南洋老家清芬閣舊匾太大太重帶不走留給三叔,我父親給她寫的蓮房小匾倒帶了去:「我和堂姐一家毗鄰而居,朝夕照應,你可放心」,她信上說。九十年代三叔快一百歲辭世,清代那塊老匾海運澳洲還給章嬙,她說房子小,掛不上,擱進後園儲藏室裏許多年了,心中愧疚。南洋老一輩人慎終追遠,宅心純厚,祖上傳下的片紙隻字都是家族瑰寶,扔不得,章嬙說活一天守一天,將來和她一起化為塵土也好。旅居澳洲三四十年了,她讀完碩士讀園藝,開過花店經營果園賺過錢也賠過本,前幾年退隱了來香港玩過好幾趟。心地照舊善良,脾氣照舊古怪,詩文照舊婉曼。我說我替她編印《蓮房吟草》她瞪了我兩眼駡了我三分鐘。到底比我大四五歲,我從來敬畏她。這幾年她在家裏教中文,收了好幾個學生,說退休無聊,跟年輕人談天高興,六個澳洲人,三個中國人,按程度分開兩組,每星期幾個下午課程排得滿滿的,教文言,教白話,教詩詞,教書法。我見了章嬙一個女學生,澳洲生長的中國女孩,叫黛茜,上個月去了大陸旅行經香港回澳洲,章老師要她來我家拿我的一堆書帶回去。黛茜普通話流利得很,說章老師教得好,上課是老師,嚴極了,下課是朋友,寵學生寵得要命。先是讀五四作家。然後是朱自清是梁實秋是張愛玲,是林海音是琦君是張秀亞。黛茜說張愛玲的文字章老師總是親自導讀,〈憶胡適之〉要學生背誦裏頭一段文字,說是上佳白話文,像民國女子那樣婉約,那樣靜好:「我送到大門外,在台階上站着說話。天冷,風大,隔着條街從赫貞江上吹來。適之先生望着街口露出的一角空濛的灰色河面,河上有霧,不知道怎麼笑瞇瞇的老是望着,看怔住了。他圍巾裹得嚴嚴的,脖子縮在半舊的黑大衣裏,厚實的肩背,頭臉相當大,整個凝成一座古銅半身像。我忽然一陣凜然,想着:原來是真像人家說的那樣。而我向來相信凡是偶像都有『黏土腳』,否則就站不住,不可信。我出來沒穿大衣,裏面暖氣太熱,只穿着件大挖領的夏衣,倒也一點都不冷,站久了只覺得風颼颼的。我也跟着向河上望過去微笑着,可是彷彿有一陣悲風,隔着十萬八千里從時代的深處吹出來,吹得眼睛都睜不開。那是我最後一次看見適之先生。」我替章嬙高興,也替黛茜高興。章老師真像我這一代人的老師,那麼舊派那麼民國,稍稍飄着春在堂的裊裊沉香,偶爾夾雜閱微草堂的風聲和苦雨齋的雨聲。畢竟是清芬閣月亮門裏走出來的閨秀,在異域住了那麼些年還一心牽掛舊時柳梢舊時月。黛茜說章老師七十五了,滿頭銀髮還那麼濃那麼長,春夏秋冬綰着髮髻插上一枝翠綠髮簪,像極了章回小說裏的世外神仙:「聽說,五十歲那年,隣家意大利鋼琴教師追求章老師追求到六十四歲去世還追不到!」黛茜說鋼琴教師經常做意大利菜送去章家讓章老師品嚐。章老師後園蘋果梨子掉了一地鋼琴教師經常跑來打理。剪樹刈草更是他光榮的差事。他們成了很要好的朋友。鋼琴教師重病住院章老師天天陪他陪到他走完最後的一程:「真是小說人生!」這段往事章嬙來香港玩的時候跟我提過,她說愛情短命,友情長壽,更可貴了。記得六十年代她給我寫信說找出她父親舊藏一幅張大千蓮花,想起室名索性叫「蓮房」,應了周亮工〈采蓮曲〉裏那句「折得蓮房閑擲卻,一絲牽引許多心」:「一語成讖了,」我說。她凝望窗外一片雲樹淺淺一笑,轉了話題。談不來的不說話。談得來的章嬙話題永遠多:好奇,好問,好學。圖書館裏一坐十幾個小時她喜歡。朝夕關在書房裏寫寫抄抄她習慣。我家英文舊書她翻遍了,說版本說裝幀清楚得不得了,澳洲幾家著名舊書店她都熟。近幾年連網上獵書也在行,海明威費滋傑羅那一代名家的小說初版全在網上一本一本買回來,原裝書衣品相好上天了,價格聽說也鬆動得很。維琴妮亞.吳爾芙親筆書信她藏了一封,說是英國網上一位老出版商跟她交了朋友替她弄過來。多年前一天晚上,章嬙來電話要我留意英國書籍裝幀家菲立普.史密斯的作品。她說史密斯五十年代開創許多裝幀新技術,發明羽毛裝幀法,寫文章鼓吹書籍藝術革新,舉辦裝幀展覽,引介書籍審美尺度,出版《新裝幀》期刊,英女王給他頒授大英帝國勛章,蘇富比為他舉行裝幀手藝特展。我說七十年代英國書商朋友克里斯先買到史密斯裝幀的一部莎劇對開本。八十年代我的好朋友李儂也收進他的一部丁尼生詩集,全本羊皮裝潢,圖案遠離傳統,設色出人意想。後來聽說史密斯裝幀的托爾金《行會首領》三部曲一套拍賣會上估價十多萬英鎊,成交價連傭金倒是大新聞了。章嬙說史密斯裝幀的書籍流進坊間的幾乎沒有,私底下的交易網上查不到。我從來不存奢望。有一天,加州書商朋友戴維居然從倫敦收進史密斯裝幀的《聖經》,《新約》《舊約》兩大冊,牛津大學出版社老排版重印,構想、設計、製作合共花了三年光陰,一九五六年十月接手到一九五九年二月完工,標價跟李儂手上那本差不多,戴維很快寄來給我。章嬙說緣份是一層,歐美市道不好也是一層,新一代藏書人品味變遷又是一層,不然這套《聖經》我拿不到。李儂倒說史密斯作品市面上極少,價格浮沉都在一定的幅度之中,再過一些時日保不住又要炒高好幾倍:「能力許可,收進一部是一部!」其實我很在意離開學校至今沒有機會重讀《聖經》,《聖經》英文好處漸漸荒疏了,清賞史密斯裝幀的《新約》、《舊約》正好重溫《聖經》文采,滋補英文禿筆。從前美國雜誌上讀過一篇文章詳述歷代英文《聖經》版本開本,說集藏大小《聖經》曾經是英美不少藏書家嗜痂之癖,從盈掌之小到對開之大都爭着要。章嬙說澳洲她的一位老師是《聖經》藏書家,家裏大大小小《聖經》六十八本,真皮裝幀五十七本,剩下的有的書衣綉花,有的犢皮彩繪,有的書口裝金鎖,有的書封雕耶穌受難圖,耶穌肉身雕在書脊上,十字架雙臂雙手一隻伸向封面,一隻伸向封底,手掌釘口血漬斑斑:「聽說老師跑遍世界各地一本一本收回來,幾十年的心血,電視台都介紹了。」章嬙說她父親一生集藏杜甫各種版本詩集,家人友朋都說他癡呆,如今看來是冤枉老人家了。章老先生家裏的杜工部專櫃我從小熟悉,真壯觀,唐宋元明清也許都有,玻璃書櫃大極了,滿滿裝飽綫裝書遠看近看簡直國立圖書館。光是手抄的各版資料都裝滿幾個卷宗。章家老朋友陳秋白先生在台北告訴我說那是兩代人的心願,章嬙爺爺先迷杜甫,章嬙父親克紹箕裘,補遺補漏,越藏越多。那些杜工部至今還存放澳洲蓮房,黛茜說章老師細心呵護,說是遲早捐給大學圖書館。老太爺舊藏字畫倒陸續轉手了,張大千蓮花安然無恙,長年掛在客廳裏。我那篇〈蓮房〉章嬙讀了說該寫的不寫,不該寫的全寫了:「看在姐弟情份上,不追究。」這篇續篇章嬙一定還不稱心,還要駡我。不怕,她從來慣着我。況且「章」字是她本姓,「嬙」字卻是筆名,五六十年代南洋中文報紙副刊上「章嬙」的舊詩新詩小品小說多極了,副刊主編說她是明日的沙千夢明日的鄭慧,也許更是張愛玲是蘇青。章小姐聽了狠狠回了三個字:「神經病!」五十年代我讀初中章嬙高中快畢業了,書包裏常帶一柄小摺扇,費丹旭畫仕女,錄李清照《浣溪紗》:「繡幕芙蓉一笑開。斜偎寶鴨襯香腮。眼波才動被人猜。 一面風情深有韵。半牋嬌恨寄幽懷。月移花影約重來。」同班同學都叫她章香腮,說她風情盡在眼波裏。

英國書籍裝幀家菲立普·史密斯裝幀的《聖經》

英國書籍裝幀家菲立普·史密斯裝幀的《聖經》


2013-03-20

By Hedgehog's Parchment

第一章:左右

tsing's wedding

嗖的一下,回国就三个月过去了,连我自己都在怀疑是时光过得太快还是我零零碎碎的事情太多而忘记了时光走的轻巧。上一章磕磕绊绊可以说是回国的序章,而这个算是回国工作后的第一章。

国内跟国外确实不一样,偶遇到“熟人”,一般劈头第一个问题就是“国内还是国外好”,跟在加拿大的时候一样“毕业了要回国还是留在北美”。这个问题太大,不跟你扯上一个通宵也说不清楚,但相熟的程度只允许我用一个结论和一个论据来证明我的意见。所以,我大概都说国内好,最后加上别人总结的对比的话“国外是好山好水好寂寞,国内是好脏好乱好快活。”

当然,原因不单纯如此。很重要的一条,是离父母不远。以前不知道“父母在,不远行”,总觉得外面的世界充满新奇,父母也支持,不趁年轻探索一下是一种枉费青春的事情。但是,四年之后,第一次过年回家,总能发现一些父母年迈的蛛丝马迹。

父亲一般都很早起床,骑着自行车去清晨的菜市场,南方的冬天夜寒露重。小时候读书要钻出被窝都困难,衣服透着冰冷的湿气。过年那几天,父亲染上感冒,每到晚上睡觉之后,都不停咳嗽,常常半夜我醒来都能听到他的咳嗽声音。母亲体恤父亲,总是放一个热水杯在床头,喝点温水润润喉咙总有好处。

这个咳嗽从我回家开始就没停过,时而好点时而严重。家里是医学世家,按照中医理论,不仅仅是早晨受寒的原因,更重要的父亲体质热,易激动,常常火气旺盛。也就是说这咳嗽是寒热交加,治起来也彼此博弈,很难两全。离开成都的两天前,我也开始喉咙痛声音哑,自嘲对南方天气也开始不适应,其实体质跟父亲一样,咳嗽的原理也是一个模子印出。但总小心翼翼不要被父亲发现我的症状,免得他更加操心。

母亲是极其善良的,总关心弱势的亲戚朋友。四年多前,因为肠胃原因做了手术之后,父亲就不要母亲做重活。前几日清明上坟,父亲回家后中暑拉肚子。电话里知道家务活又到母亲身上,母亲给我电话说起当年我还在中学,父亲常常出差,她中午买菜回来大包小包老在楼下叫我下去提菜,记得她骑着矮矮的20寸蓝绿色凤凰自行车。传说在我出生之前,她去医院上班骑的是28寸邮递员那种男式自行车,晃眼间她就到了应该我开车载她出行的年龄了。

父亲知道我很久没有吃过折耳根,买了青笋一起凉拌,我自告奋勇跑去切笋。自此之后,每到菜要切丝,都会叫我。如果我忙他们也就自己切了,如果我不忙他们也乐见我做事。记得小时候第一次下厨房切东西,他们老不放心,总要在旁关照,拿刀方式,握菜方式,手指的弯曲都一一指导。而这次回来,他们连厨房都没有进来。有一次切完土豆丝,母亲挂着笑对父亲说,菜刀打到菜板的声音都没有听到,你就把菜切完了。轻描淡写,但四年在加拿大做饭的日子呼呼的在脑袋里跑马灯一样。

四年中,每年都回国一次,不是春天就是秋天。虽然不是每次都回了成都,但是有机会总有那么几个死党会约出来聊聊班上年级里同学的八卦。很多人我只记得脸忘记了名字,很多人我记得名字忘记了脸。今年回去,同桌的两个女生是我死党的闺密。

他们两人我也曾在文理分班之前同班一年,也算熟悉。其中一个长相偏优,稍一打扮就韩星那种温柔婉约的感觉。嫁给了一个外省人,大学同学。自己家出钱买了房子,有个男孩岁余。老公最近刚辞了工作,男方父母由于生的是男孩,捧为明珠从安徽跑来照顾小孩。婆媳关系自此就开始紧张,婆婆公公在家里颐指气使,完全把女方的房子当自己儿子买的。做饭不吃辣的,安徽菜自然也无法满足成都人的重口味。老公也没有收入,还要养活一家五口。幸亏的是,这个女生就一典型琼瑶笔下的贤良淑德,虽然战战兢兢,但也伺候得各处矛盾不激化。

另一个心思更像重庆女生,泼辣而精明。因缘际会嫁给了一个富二代当起了富太太。老公爱玩,一有空就跑去高档网吧和朋友一起联机,两个人时不时互相电话查勤。还跟我们讲了一个听说的查勤的办法,就是在冰箱里放一个奇怪的东西(比如手套),然后给家里打电话的时候让老公去看看冰箱有什么,晚上要带什么菜回家。这个方法是否是听说无从考据,我们只是当时觉得很秒。由于也是跟婆婆同住,自然摩擦不少。买的衣服款式不合意,有客人来了不陪酒不乐意,让她儿子做事不乐意,整就是另一出琼瑶笔下的恶俗剧情。有趣的事,这个女生偏偏爱跟她婆婆较真,抱定一种对着干的心态准备把这持久战战下去。

聊完自己的故事,在有人开新话题转新故事的几秒钟之内,空气跟凝滞了一样。我能听到咖啡厅里卫生间冲水的声音,我能听到服务生在加水的时候制服摩擦的声音,我甚至能听到风从窗户吹进来的是声音。幸而这几秒过得很快,下一个话题是原来中学有很多同学结婚的另一半还是中学同学,比例高得惊人。

周伯通会一门功夫,叫左右互搏,他教给了小龙女,因为两个人都属于内心纯净,其他俗人都学不来,哪怕是王重阳那样的大侠。左右互搏的意思大抵是双进程,左手能干一件事情,右手可以干另一件事情。研究生的时候,我经常做事多线程,一边看综艺节目,一边写论文,还挂着QQ聊天什么的,但是不知道这会潜移默化的分散注意力。直到托福考试的时候,作文的听力部分,旁边的人考完离场而我分神错过了一道题的答案。

生活总是让我们面临选择题,有些时候单选,有些时候不定向选择。结果是你总要权衡得失,很少能有一个选项能达到互补互助(synergy)的效果。人常常以为自己会左右互搏的绝技而陷入左右支拙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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